皮繩愉虐邦──為什麼要拉幫建國?
卡維波(中央大學哲研所教授)
「皮繩愉虐邦」(1)(雖然與其英文標題BDSM company有大致的對應(例如繩用來表徵B,皮則表徵了D),但是中文的「邦」則比英文的 company有更豐富的意含:除了「綁」外,還有「邦國」,影射著queer nation,挪用也顛覆了傳統的邦國想像。更重要的,邦也是「幫派」;幫派處於地下、佔據次文化的空間,但是歷史上與文學中也不乏一群人拉幫結派後,企圖革命建國或自立為邦,從水滸到孫文都是如此。最後,一般所謂的SMer,或BDSMer,如今有了個更貼切的翻譯,這當然就是「皮繩愉虐邦」。我們都是SMer,我們就是皮繩愉虐邦!
作為SMer或BDSMer,作為皮繩愉虐邦,我們為什麼要拉幫(邦)建國(邦)呢?這首先要從BDSM在文化中的攪擾能量談起。
在一般關於解放的論述中,自由解放與宰制支配總是對立的,例如基督教最喜歡講「罪的捆綁叫人不得釋放(liberation)」;捆綁與自由是對立的,正如農奴( bondage)與自由人是對立的一樣。又如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結尾的名句:「無產者在這場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然而我們卻宣稱「皮繩愉虐邦在這場革命中失去整個世界,只為了能獲得鎖鏈」。皮繩愉虐邦與傳統左派或自由主義的這種差異乃是源自:皮繩愉虐邦更能理解權力或力量的特點,也就是傅柯將權力比喻為作用與反作用之力量──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看似有力量與無力量的關係,然而事實上卻總是權力的企圖固定、流動、翻轉之動力操作。有時候,捆綁讓你解放、屈從讓你自由──這委實攪擾了老派的正經人心(mind-boggling)。
皮繩愉虐邦不但顛倒了自由與宰制的價值次序,也置疑了作為自由主義社會倫理基礎的功利主義之趨樂避苦原則:不僅僅痛苦是否應計算為負面價值有了疑義,而且「某人的痛苦帶來另一人的愉悅」也開始變成善事。如果說功利主義在愉虐邦前錯亂發狂,那麼康德的人格自主倫理體系則在皮繩邦前發抖崩潰,因為皮繩愉虐邦內的屈從、羞辱、物化、工具化……以肉身體現了契約論中最高尚的情操(自主、合同、信任)。
政治化的皮繩愉虐邦從誕生開始便使得主流女性主義感到不安與攪擾;反色情的女性主義、傳統左派都加入右派的行列來譴責皮繩愉虐邦,其最重要的譴責理由正是皮繩愉虐邦使屈從成為自由、使痛苦成為愉悅!
由上看來,皮繩愉虐邦無疑地是充滿了文化攪擾的能量,但是皮繩愉虐邦是否要進佔這個文化空間呢(佔有領土)?是否要建構自我認同身份(召集人民、自成幫派)?是否要介入文化政治呢(建設邦國)?讓我們先來看看反對的意見:首先,皮繩愉虐其實只是類似一種性體位、性姿勢、性口味、性動作、性幻想、性感覺、性經驗…而已,就像老漢推車這種性體位、或者就像幻想水中做愛、或者就像偏好與冰冷物體有性接觸…一樣,如果因此成立老漢推車邦,或談論水中做愛乃是來自萬物源於水的宇宙神話,或把對冷物體的性偏好看成文化中冷熱與生死對立的新顛覆或新典範…等等,即使言之成理,而且確實能介入文化政治、造成影響,但是這不能改變一個簡單事實,即,皮繩愉虐(或老漢推車等等)的文化延伸都只是社會建構的產物。問題是,為什麼我們要繼續參與這樣的建構?
這可以說是一個老問題,因為同性戀運動也有同樣的問題。標準的答案就是:皮繩愉虐的文化能量已經被主流創造出來,皮繩愉虐的身份認同與文化延伸已經被建構,而且持續地污名化其實踐者(但是卻沒有污名化或取笑老漢推車、或建構水中做愛的性幻想者為一種病態人格等等)。因此皮繩愉虐邦的介入與反抗,是政治的必要,並且要主動反建構自己的身份。
這個標準答案近年來卻常遭到一種去政治化的後現代措詞的攻擊,認為政治化的介入永遠都會使性與權力的交纏糾葛越來越深化,因此使這種性實踐的文化能量持續升高而無法散去,這使得人們永遠無法以看待老漢推車的方式來平實看待皮繩愉虐,故而只有去政治化的策略才能達到去性化的效果,也最終才能達到去污名的目的。這個主張的證據就是:商品化的皮繩愉虐影像似乎正在產生一種去政治化但也去性化的效果。不過我對於這個證據的效力有所保留,因為皮繩愉虐的媒體呈現有時雖是「好玩」(fun ),但是卻常有取笑戲謔的成份,而後者則是污名的另一種形態。同時,右派(甚至左派與女性主義)越來越把暴力(例如美軍虐待伊拉克士兵)的氾濫歸諸於皮繩愉虐的商品化呈現。
對於皮繩愉虐邦而言,至少還有一個有力的理由去「拉幫建國」(也就是像此刻我們利用這個網站去召集邦眾、發給邦民身份證、進佔文化空間、介入文化政治、攪擾文化能量):因為這個實踐本身就是個關於權力的性寓言與性遊戲(西方 S/M女性主義初次發聲時用 coming to power為書名並非偶然):例如,皮繩愉虐邦這樣的網站建立是充滿性挑逗與性感的,網站中的皮繩愉虐邦眾則各自以其獨特方式和文化政治發生BDSM的關係;易言之,拉幫建國本身就是一種皮繩愉虐的性實踐。
因此皮繩愉虐邦眾的開幫建邦,絕不是傳統的權力爭奪鬥爭,反而是積極轉化傳統權力邏輯的操作──或者講得更白一點,是邦眾遂其性慾的一部份,其結果則是對傳統支配權力與傳統反支配權力的雙重猥褻。正如網站宣言所示:「我們除了手銬與腳鐐,沒有別的欲求!──看見愉虐份子的猥褻大社運」(by 邦眾Linda)。換句話說,這不是一般面對權力的抗爭,而是對傳統權力觀唸的挑戰,也當然同時挑戰了傳統的社運反抗。
從今爾後,國家不色情,便不是我們想要的國家;社運不猥褻,就不是真正的社運。這是皮繩愉虐邦向權力提出的挑戰與挑逗。
(《性政治》,游靜編,香港:天地圖書。頁246-249。)
註腳:
1.本文為「皮繩愉虐邦」網站開站而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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