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隨筆》/2006.7.23/凌越
和里爾克、葉慈這樣熱衷周旋於貴族名媛中的詩人相比,那些寄情於卑微女子(極端如妓女)的詩人更加引起我的注意。換一個角度看,他們的生活不是比里爾克們要墮落,而是因為他們更坦誠和更有勇氣,因而在更高的層次上他們更有道德感。
在人們最初的印象中,詩人似乎高高在上,眼裏只有春天和上帝,而妓女無疑是遭受唾棄的卑微角色。最早將詩人和妓女之間貌似不可逾越的鴻溝填平的是波特萊爾,他是詩歌史上最重要的革新者之一,當他義無反顧地闖進之前尚無人問津的「地獄」中尋求詩意的時候,他在詩中涉及妓女就是水到渠成的了,而且他毫不迴避,正是那幾位地位卑微的女人給了他做詩的靈感。《惡之華》中有大量的詩是獻給這四位女人的──猶太妓女薩拉、女演員讓娜.迪瓦爾和瑪麗.迪布朗以及薩巴蒂埃夫人。
其中薩巴蒂埃夫人無疑社會地位最高,可是波特萊爾獻給她的詩看得出來並沒有太多的熱情,那些詩作質量也遠遜於其他詩作。獻給讓娜.迪瓦爾的詩數量最多質量也最高,像名篇《陽臺》和《頭髮》都是獻給這位混血美女的,而且要強調的是在當時作為不入流的女演員,其社會地位也高不到哪里去。讓娜.迪瓦爾自然不是什麼純情的聖母般的女人──像典型的浪漫派詩人臆想的那種,可是作為一面鏡子,我們從中可以看到一個純潔而勇敢的波特萊爾。他遠遠不是極端的道德主義者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攻擊的提供消遣內容低俗的詩人,正相反,波特萊爾是與現代社會相稱的最自然理想的道德主義者。捷克作家赫拉巴爾說波特萊爾是一位善良的詩人,我以為他說到了點子上。
如果說波特萊爾對於妓女的態度只是隱藏於詩句之後的話,19世紀另一位大詩人惠特曼則在《致一名普通的妓女》的詩中集中表明了他的態度。這是我喜歡的眾多惠特曼詩歌中的一首,首兩句即表明態度,「鎮靜些──在我面前放自在些──我是惠特曼,像大自然那樣自由而強壯/只要太陽不排斥你,我也不排斥你」。後來有一位美國批評家認為,這首詩中惠特曼運用了反諷的手法,說實話我看不出有反諷的痕跡,如果其中也混有反諷意味的話,未免小看了惠特曼,他當然有那樣的胸懷和眼光。不用說,在詩中猥褻妓女比在生活中猥褻妓女更讓人厭惡,僅就這一點而言,許多當代漢語詩歌就難免讓人洩氣和瞧不起。
到20世紀,有更多詩人涉及妓女題材,其中義大利詩人帕維澤的詩作最為感人。可能是因為也寫小說的緣故,帕維澤的詩以敘述見長。在一首詩中,他以精細的筆觸描寫了一位慵懶的妓女用早餐的情景。他不像惠特曼那麼直接,但是字裏行間,你不難感到某種隱藏的悲憫。更為關鍵的是,這種悲憫是在充分尊重描述對象的前提下,以一種曲折的方式謹慎地表現。這並不讓人驚訝,詩人特有的敏感使他意識到,道德的微妙之處正在於善和惡之間複雜的辯證關係──只要多邁出一步,善就會變成惡,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