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張立曄
每當我騎車經過檳榔攤,我總是不自覺會被曼妙身材、穿著火辣的檳榔西施所吸引。身處在雜亂無章、乏味的招牌街頭,檳榔攤就像一座小皇宮,是檳榔西施這些小公主們,點亮了街道。他們的長髮、薄紗、丁字褲與長筒白靴,塗抹街道的口紅與眼影,用仙女棒點化了街道的性感區。這些圓滾豐腴的臀部,讓城市有了曲線。這些半露酥胸的薄紗,讓城市產生異想空間。是這二十歲的青春肌膚,讓城市的老皮恢復彈性。他們補充了台灣街頭非常欠缺的美術元素,儼然成為新一代的民間圖騰,取代蔣介石和孫中山的銅像,占據了二十一世紀的台灣島。
檳榔西施是亞熱帶台灣的原生種,是正港的台灣土產。混和著檳榔花香的迷離氣味和內褲胸罩的私密體香,他們是蔓生在工業區、省道與大卡車的粉塵與勞工階級汗垢之間的野草。檳榔這興奮劑透過美少女之手,恰似傳達了台灣島生猛、原始而亢奮的本質。她們雜草叢生的景象,襯托了台灣無政府狀態野蠻而漂流無根的島民心態,使台灣島無端地被憂鬱所催情,被感官無止盡的填飽,淪陷在乳溝與股溝的大峽谷,嗅聞廢涵管與工地間的灰色廢地上這一朵小野花的迷幻之香。檳榔西施的鐵皮宮殿宣稱她們是邊緣王國的勞動階級女神形象,在城市與城市、縣與縣、省道與縣道的三不管地帶,建立起勾魂與挑情的慾地三角洲。
我不知道一旦剷除了檳榔西施之後的台灣,是不是更空洞、更無趣、更毫無美感。然而偷瞄一眼檳榔西施會產生的幸福感也讓我反觀一下生活的壓力指數與痛苦指數。所以偷瞄一眼檳榔西施所帶來的快樂,更像是一種慰藉、一種逃避、一種遺忘、一種愛的替代品,是用性來解決生命問題的立即方法。這樣的話,檳榔西施就會在每一處街角發芽,在苦悶男性的潛意識區著床,由苦悶的磁場共振來創造一個呻吟聲。這呻吟聲匯聚所有的飢渴之嘴,展演一曲更龐大的苦悶變奏賦格曲,來鬆動性之土,迎接四處蔓生的檳榔西施如雨後春筍般。
所以檳榔西施並不是檳榔業者的原創,它是一個社會的共業,是一場視覺的共業。我自己也是淪落到這場共業中的一顆眼球,看著由性苦悶眾生結晶的少女幻象,看著性壓抑的水壩潰堤之後的肉塊土石流。看著它從一個渴望,變成餓鬼,變成瘋狂,再化身為魔。看著魔的後代寄生在G奶崇拜、八卦媒體、嗜血報紙與夜市裡的AV女優光碟片交合歐棚與彩虹頻道所生下的高潮末世奇景。說穿了,我自己也不過是居住在台灣島上的一顆共業之眼。
開始畫檳榔西施的我,就是居住在如此的火宅之中。
我是從慾的起點出發,把檳榔西施當作性幻想對象在畫。從買咖啡、買檳榔到與她們攀談,近距離的觀看金色胸罩包裹的乳房丁字褲下的臀部與大腿。那少女的堅挺肉體,卻用漠然的雙眼,堅持著羞澀、不安和防護衣。那是西施們自己也了解的把自己身體工具化後所採取的一道疏離自保機制。然而這不是我想畫的檳榔西施。比起白天赤裸裸的暴露在街道邊,我更喜歡深夜空蕩蕩的交流道旁,隱沒在夜氣與七彩霓虹燈光的神祕女體。在夜的三稜鏡折射下,白光被透析成七色光,底層的孤寂與傷感被解放出來,青春變成了滄桑,虛無變成了囂張,空洞變成了頹廢,俗豔變成了更肆無忌憚,變成有痛覺,變得更荒涼、更疏離、更百無聊賴。我想畫這樣的檳榔西施,用沾水筆和麥克筆的黑白版畫效果,畫帶有苦澀味的檳榔西施,那是浸泡著男人體液發臭變味的慾缸裸女。畫帶有滄桑味的檳榔西施,因為那是背負了社會性壓抑原罪的救贖女郎。畫帶有囂張味的檳榔西施,那是因為台灣的邊緣力量擠壓突變的病態張力。畫帶有頹廢味的檳榔西施,因為那是被工具化腐蝕的肉體掉落到人性沉淪的黑暗谷底而被夜之螢幕狠狠地放大。我的檳榔西施,置放在小小的玻璃櫥窗內,被集體的狎想雕塑她們透明的玻璃洋娃娃身體。但她們隱喻的,卻是一幅被窺視之眼與錢汁塗滿的現代版台灣浮世繪,更是政治的滿嘴口水與假道學社會下,每一張飢渴的嘴所吐出來的髒話、淫聲浪語和滿地的檳榔汁。
我希望我畫檳榔西施時不是在批判她們。我寧願相信這些少女是社會的代罪羔羊,是社會寫了這樣的劇本要她們來演;是社會破了皮,她們只是流出來的血與膿汁。就像我用油畫把他們畫在土石流的背景前,也不過想指涉台灣的土地被圖利的怪手一再傷到皮開肉綻而展開的自殺行為,那樣的悲哀。這樣一再地掏空土地、掏空少女、掏空性與身體,是一樣的。所以當你在深夜無人的省道邊,看到華麗的霓光燈下檳榔西施有著一張疲倦死寂的臉,那樣的臉似乎述說著喧囂風華盡褪人去樓空之後所浮現那令人難以忍受的孤寂感,你就不禁要難過起來。 ●
■張立曄個展〈檳榔西施〉即日起至十一月二十七日止,地點為無侑藝術畫廊(台北縣鶯歌鎮文化路373號),洽詢電話:02-867747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