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遺失的女同性戀與T婆文字 (原刊登於《誠品好讀》2000年11月,頁19-21) 文/劉人鵬
■ 噤聲消音的中文女同文字
「女同性戀」在臺灣似是一九九○年代以來才浮現的身體與符號,隨著論述與運動的開展,新出的諸多女同性戀小說也開始受到學院矚目。前此,臺灣的中文女同性戀文字似乎聊聊可數幾近空白。較常為人提及的只有兩部,一是郭良蕙《兩種以外的》(一九七八),另一則是玄小佛的《圓之外》(一九七六)。二書今在市面上都難以尋其蹤跡,但是這兩本書所勾勒的T婆角色,其社會歷史主體形構,尤其在臺灣歷史時空的特定性,都值得認真探索。女同文字的這一段空白其實也是值得進一步追究的,與臺灣政治社會氛圍不無關係。這個空白,當然也包括了含蓄政治下的自動噤聲消音。一個有趣的例子是,謝冰瑩《一個女兵的自傳》一九三六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初版本,第三章「中學時代」有<同性愛的糾紛>一節,這一節在一九四六年上海晨光版經作者略加修訂並且改名的《女兵自傳》裏,仍然保留。然而一九五六臺北力行書局版的《女兵自傳》,已不見<同性愛的糾紛>這一章,作者自序謂「刪去了一些略帶遊戲性的文字」。而二十四年之後,一九八○年臺北東大書局版當然也沒有恢復這一節。這一節一開始,謝冰瑩提到她的中學時代,「『同性愛』這個名詞,那時我們還不知道應用。只是非常奇怪,大家一對對的交起朋友來,而且行坐不離,起初由相識而相愛,由相愛而結婚了。(她們同睡在一床的時候,就叫做結婚)。」事實上,二、三○年代文人或通俗文字寫到女學生「纏綿派,攜手並肩,形影不離,大有同性愛的嫌疑」(《婦女雜誌》12:7,一九二六年)的不少。廬隱<麗石的日記>(一九二三)以發表一位抑鬱而死的朋友的日記的方式,相當迂迴地呈現了一個「同性的愛戀」的故事,在《小說月報》刊出之後,有讀者投書表示:「我對於麗石之捨棄這個社會是表示十二分同情和尊敬。」
■ 五四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女同文字
關於中文女同性戀的文字研究,目前尚少人問津。近年有一些論文涉及五四時期文學作品中的女同性戀文字,例如,Wendy Larson討論過五四女作家廬隱<麗石的日記>,她認為,「同性的愛戀」一方面是新式學校帶出的女人與女人間的新關係,一方面在書寫政治上也是女作家重新建構女人與女人間在親屬關係之外的新可能性。「女同性戀」比較是被放在「女性情誼」的想像裏,而與「女性情誼」既分別又不分別。此外,目前研究中文女同性戀文字的著作中,在資料收集方面,桑梓蘭的博士論文「The
Emerging Lesbian: Female Same-Sex Desire i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對中國及臺灣這二個空間的幾個時間所出現的女同文字/論述/運動,作了初步而廣泛的搜羅。
■ 閱讀與再現女同眾罔兩──「兩性」性別體制的框架
目前所見對於女同文字的評論分析,主要的基調多是女同性戀女性主義或女性主義的,也就是說,女同性戀的再現,基本上被看到的是「二個女人」的愛情事件。愛情的慾與痛,特色都被標誌為來自「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然而這其實不是閱讀女同作品的唯一方式。這只是「兩性」性別體制下再現與閱讀的框架之一。我們可以用一個比方來說明。「兩性」性別體制的框架裏,「男」好比形,而「女」好比影,在這個認識框架中,通常我們只看到形與影,並且形影不離。但事實上,影外猶有微陰,名為眾罔兩,可能既男又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眾罔兩無法被視為一種本質性的、固定的任何一種認同身份,可能是一種飄零與碎裂的經驗,一種偶然性的匯聚。所謂女同,不一定是形影不離框架裏的影子女人,而可能是形影之外、其特殊次文化與歷史或語言尚待探索的眾罔兩。
■ 不同的體制、政治中的女同再現──「國族」的框架
另外,在中文女同文字裏讀「中國」的女同性戀歷史,也不是唯一的閱讀方式,因為「中國」是什麼,本身即是問題。「國族」可能也是一個閱讀的框架。不同時空的女同,在不同的體制裏存活,利用/抗拒著不同的體制,有著不同的愛慾與傷痛,也在不同的再現政治裏現身/隱身。
五四時期女同性愛多再現於當時新奇的女校師生景像裏,例如凌叔華<說有這麼一回事>的女學生雲羅、影曼,因演出《羅密歐與茱麗葉》而相戀,她們想要同小學堂的教習陳婉真與Miss
Chu一般,永遠在一塊兒。但後來雲羅嫁人,影曼悠悠地瘋了。而「她為什麼發瘋了」,竟成為人們不解的問題。古典時期女同情愛,多再現於姻族關係的妻妾群,例如,《林蘭香》的愛娘、雲屏「姐妹影不離形,形不離影,好似一對小夫妻,偏都是女子。」這只是蜻蜓點水的帶過一筆。李漁的《憐香伴》則是近來被注意到的代表作,相愛的崔箋雲和曹語花在尼庵相會,促成她們相慾、相知、相愛的是神佛與老尼,而她們要永遠在一起的方式是努力成為妻妾關係。又有涉及「非人」愛戀的,如《聊齋》<封三娘>的狐與人,以及<嫦娥>的仙與狐。不論是<封三娘>裏一見鍾情的戀慕,或是<嫦娥>裏嫦娥、顛當之間似有若無的情與慾,都拉距著人間莫名其妙的規矩常模。<嫦娥>裏有一幕,倆人嬉笑玩樂之間,顛當「口銜鳳鉤,微觸以齒」,嫦娥「忽覺媚情一縷,自足趾而上,直達心舍,意蕩思淫,若不自主。」寫感官情慾之忘神狀態,可謂玲瓏精緻了。而<嫦娥>故事裏,寫出了一花癡男、一類T(西山狐)與一類婆(仙女)之間某種沒有「第三者」的三人行關係,然而在男-妻-妾以及人-仙-狐的階序關係位置之間,又糾結著再現的張力。另外也有一些故事裏夾著無關愛戀的玩性,例如<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裏,薛婆「還記得在孃家時節,哥哥出外,我與嫂嫂一頭同睡,兩下輪番在肚子上學男子漢的行事。」,三巧兒問:「兩個女人做對,有甚好處?」薛婆說,「只要大家知音,一般有趣,也撒得火。」或者,才子佳人故事裏點綴著「以女嫁女」的身體交歡(如《情夢柝》、《麟兒報》),這些再現方式的罔兩性,其實也都值得分析。
■ 次性別之間的愛慾再現──「同是女人」的框架
T婆的範疇,可以是閱讀女同作品的另一種方式。在這個視角下,我們會發現,很多女同故事裏,都有著一個類T的角色,與另一個類婆的角色。可以看到,其實是兩種不同的次性別之間的愛慾再現,卻遭受著「同是女人」的框架折磨。這當然不是說,亙古即有T婆扮演,而是,透過當今對T婆角色的認識,我們看見了某種次性別,以及性別再現的政治。一個T,在標準兩性體系下,當被閱讀/書寫成女人時,不論是現實生存或是文字閱讀/書寫活動裏的存活,都有其再現的困難,因為她不夠女人也不夠(或太)男人。而一個婆,在女同文字中出現時,常常被懷疑是否為女同,是否為異性戀,或是否為雙性戀。文字中,婆常常被再現為愛T又離開T,意志不堅背叛不忠,無定性無誠實,她的一無是處,一方面似是狡兔多窟,另一方面又似是毫無位置。事實上,正是她的意志不堅無定性,使得她沒有或不留在正常兩性常模中,成就了「婆」的可能性,開展了似是狡兔多窟的遊移位置,然而也同樣是這個意志不堅無定性,她的遊移,也成為永無止息的居無定所。婆似乎較難成為文字中的主體角色或是書寫的主體,然而這一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作為一種主體位置的閱讀與書寫,其可能的潛力尚待開發。
以《聊齋誌異》中<封三娘>的故事為例,封三娘顯然是一個類T,而范十一娘則類婆。這個故事寫出了一種「秘密」的戀情(「妾來當須秘密。造言生事者,飛短流長,所不堪受。」)封三娘在上元廟會中認出艷美少女范十一娘,倆人相見「大相愛悅,依戀不捨。」范十一娘回家之後相思成病,封三娘爬牆到她家相會,二人偷偷住在一起,「訂為姐妹,衣服履舄,輒互易著。」但只要有人來,封三娘就要躲在夾幙之間。久而久之,范家父母漸有所聞,一天,倆人下棋時被母親撞見,意外的是,母親竟然很高興女兒「閨中有良友」。封三娘後來因故又爬牆離去,范十一娘「伏床悲惋,如失伉儷」。但封三娘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了,再相見,二人同枕,綿綿不寐。故事中間是一段與窮書生的異性戀婚姻曲折,十一娘想法子不顧一切要封三娘一起嫁給窮書生孟安仁,最後,封三娘被逼現身:「我乃狐也。」她說她意在修煉,只因愛上了范十一娘,「如繭自纏,」「此乃情魔之劫,非關人力。」祝福了范十一娘後,她蕭然逝去。我們可以把封三娘讀成一個古典的類T,她在這個文字中的出現、現身以致於消失,她的狐(非人)性,她的階級,她與類婆的關係,以及類婆與類T的關係,類婆與異性戀婚姻與家庭的關係在文字中的再現等等,當我們用T婆的範疇去閱讀,同時將作品放在歷史性的符號脈絡裏,這些文字的再現政治會立即清晰起來。
再如李漁的《憐香伴》,表面是二女相愛同嫁一夫,但是書寫在高尚階級與才女幻想裏,所隱去的是T性與婆性的差異。然而我們仍然可以在字裏行間的罅隙裏,讀到一類T一類婆,而不是二個相同的女人。此外,五四時期零星的一些女同作品,我們透過T婆範疇的政治性罔兩性重讀,可以獲得的是與標準兩性常模的「形影不離式」閱讀極不相同的、非宰制式的閱讀/書寫格局。
■ T婆閱讀──貼近罔兩性弱勢主體的進路
創造出這種T婆閱讀,不可能獲得一種自古至今普天下一致的普同化主體,不可能獲得一個沒有衝突矛盾、沒有碎裂多重性的完整標準簡化的主體,不可能獲得一種簡單明瞭的統一的書寫或統治的秩序。這是認識或貼近罔兩性弱勢主體的一種進路,同時也是認識生存空間複雜性的一種進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