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遗失的女同性恋与T婆文本〉补充说明 文/刘人鹏
(一)研究材料的问题: 目前要找中文女同文本,大致有三个时间点,一是明清时期,一是五四时期,一是九0年代以后(台、港较多,中国也有一些)。我们此刻在台湾研究“中文”女同文本,不是读“中国”的女同性恋历史,也拒绝把“国族”当作阅读框架。我们关心的是如何找到并以一种贴近罔两主体的方式,阅读(重读)“中文”“女同”文本。 熟悉古典文学的人,《浮生六记》应该不是一本陌生的书,沈复曾笑比芸娘与憨园的情感是效法李笠翁的《怜香伴》。《怜香伴》作为一本古典式女同作品的先驱,在清代就已经成为典故了,近年注意的人也渐多,大陆也有学者写论文论及。1991年已有中译本的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指出《怜香伴》“以女子同性恋为主题”[1],并以数行文字简介故事。至于《聊斋》,其中充满了各种仙、狐、精、怪、鬼等“非人”的各种爱情故事,这几乎是家喻户晓的常识。〈封三娘〉是其中最明显的女同故事,清人已经读到它的“以女子悦女子,深情缠绵。”[2]这些都不是偏僻的作品。最重要的是,以上所述,早在1984年,小明雄的《中国同性爱史录》中,就都已经提及。小明雄以一页多的篇幅介绍了〈封三娘〉这个故事,以及清人的评语。[3]并以二页文字二页插图,介绍了《怜香伴》[4],同时,它有“聊斋志异”一个专节,其中明白提到:“在‘聊斋志异’中,狐怪也成为许多同性爱故事里的主角。”[5]小明雄的书,对于古典同性爱资料的提供,贡献不容忽视。 近年学界零零星星提到古典女同作品的,《怜香伴》与〈封三娘〉也几乎成为必提的经典之作了。随意就可举出几例,如矛锋的《同性恋文学史》说《怜香伴》“开女同恋描写之风”[6];虹影为《镜与水:大陆女作家女性之爱小说选》[7]写的序,其中短短一小段略及古代女性之爱,就提到《怜香伴》与《聊斋》的〈封三娘〉。 此外,我在〈寻找〉一文中点到为止的《林兰香》、〈蒋兴哥〉、才子佳人故事里的点缀等,这些不是明显的“女同”故事,但书写的罔两性或再现政治,其实更值得注意。我写给《好读》的文章,顾及非专门性质,这部份虽重要但也从简,而代以较明显女同故事的介绍。 至于五四时期,〈寻找〉一文所提到的材料包括了《女兵日记》、〈丽石的日记〉、〈说有那么一回事〉等。事实上,早在1993年,Wendy Larson的论文里已经分析了庐隐最著名的女同小说〈丽石的日记〉[8],也指出了当时新式女校带出新的女女关系。〈丽石的日记〉大约是当时最明显的女同小说了,任何人提及二三十年代现代小说女同感情的,大概都很难忽略这一篇[9]。我在〈寻找〉一文的开头,也提及了Wendy Larson的观点。另外,我的学生蔡玫姿的硕士论文〈发现女学生〉[10],在五四文人之外的通俗通行文本中,也颇发现了一些女学校女学生同性爱的相关文字。谢冰莹的《女兵自传》则是多年前我在哈佛燕京图书馆无意间看到1936年的版本竟然有〈同性爱的纠纷〉一章,忆起小时候读《女兵自传 》似乎并没有读到这一章,才开始追溯版本问题。凌叔华的书,台湾尔雅出了她的小说集,〈说有这么一回事〉是此地读者熟悉也容易找到的故事[11]。以上就是〈寻找〉一文中与五四或二三0年代相关的部分。当初书写顾及《好读》的读者,决定不用偏僻的文本,总想先介绍最明显的女同故事。 因此,在材料方面,几种重要的女同材料,不仅早期就有书籍指出,晚近更已经成为经典之作的常识。 (二)分析框架方面: 在〈寻找〉一文中,除了应邀介绍中文女同文本,我提出的阅读策略是:要在“形影不离”的“男女两性”框架之外,作“罔两”性的重读。所谓“罔两”,出自《庄子》寓言“罔两问景”,“景”在这里读作“影”,就是影子。“罔两”是影外的微阴,亦即影子的影子。在《庄子》的寓言中,影子的影子“罔两”问了影子一个问题,而影子作了一个哲思性的回答。这个故事几年前吸引了丁乃非和我的注意。因为,日常我们只看到形与影,总以为影子随形,但是,庄子并不这么看。而这个故事最让我们感兴趣的还是,影子之外还有影子的影子,就是“罔两”,这是我们日常几乎看不见的。当初丁乃非和我透过这个故事,思考生存空间里不同的主体位置问题。后来我在我的书里,试图以“罔两问景”作为一个理论框架,思考“男女平等”之外的性/别主体,作为一种脱离二元思考,建立弱势主体/题的阅读方式。关于“罔两”,已经在几篇论文中讨论[12]。 在当初《好读》的〈寻找〉一文中,所有的“罔两”都印成“魍魉”,当我通知编辑时,可能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好读》中唯一保留下来的一个正确的“罔两”,是在延伸书目中。加了“鬼”的“魍魉”,是大家比较熟悉的字,通常指鬼魅魍魉,但我所用的“罔两”与这个意义无关。〈寻找〉一文中,其实用了一段相对来说不算短的文字说明形、影,以及影外的微阴“众罔两”,当然,数行文字可能也还是说不清楚。这部分可以参考脚注所列相关论文。 在“罔两”性的重读里,我们看到的将不会是“男”(形)和“女”(影)[13]的关系,而是,形、影之外,“罔两”性主体飘零碎裂的经验,一种偶然性的汇聚。这个观点在〈寻找〉一文中我只作了阅读角度的重要提示,并没有示范分析。以《聊斋》的故事为例,除了最明显的〈封三娘〉故事,如果要以T婆阅读的方式,讨论比方说〈嫦娥〉、〈绩女〉等故事中哪个角色类T,哪个角色类婆,其实一定是众说纷纭,甚至有人完全不同意其中分得出T婆。其实,一旦以“T婆”作为阅读的框架,而不是平常二元框架下的“男-女”或“同性恋-异性恋”,一旦要在其实根本没有T婆范畴或T婆这两个字的文本中,讨论如何是T如何是婆,一旦要在书写或再现的形象中辨认语言所欠缺的T婆,而不是男女(形影)框架里用男女为范畴讨论其中角色(如女人爱不爱男人、女人爱女人与男性书写的关系、女人与异性恋体制的关系等等),这时,我们必然发现,不可能有简单明了的答案。此刻,碎裂多重的主体性,以及冲突矛盾的观点,必然浮现,而我认为,这会是贴近弱势主体生存处境的一条可能的进路。这是我在〈寻找〉一文说到的。 T婆二字是台湾六0年代以后才出现的字[14],前此,我们只知道在台湾社群中有人以“穿裤的”等词称呼T,更早,很难说了。古典文本里,更不可能有T这个范畴,那么,我所谓的T婆阅读,并且要在古典文本里作T婆阅读,基本上是非常挑衅而在方法论上逾越常规的阅读。我在〈寻找〉一文说过:“不是亘古即有T婆扮演 ,而是透过当今对T婆角色的认识,看见某种次性别,以及性别再现的政治”。例如,当我们分析〈封三娘〉中的狐女这个类T的角色,可以分析跨性别再现的叙事政治,例如我的学生就曾分析过〈封三娘〉叙事里,封三娘这样的T角色的被追逐与不断逃逸,以及“在逃逸的最后被逼承认但依然没有(无法)现身”的叙事政治。另外也有一位学生翻阅整本《聊斋》,分析了里面所有她认为具有女同意味的故事(其实数量也没那么多),分析其中“欲望发动者”的角色与“被欲望对象”角色在再现上的框架。这样的分析,不会简单地站在女性主义立场,把书写的性别问题归于“男人”或“男性书写者”,而是,探讨作为一种次性别(是指潜在“女”这个性别下的女同性别角色),在文化再现上的困难,这个困难,包括语言上的,以及社会文化上,所造成的“跨性别”(不在“两性”框架内)[15]主体的生存困境以及历史轨迹。凡此,我们看见,一旦要在文本里寻找T婆,我们问的问题、阅读分析的方式,观看的框架等等,都不一样了[16]。 这个分析框架,或关怀的重点,与一般仍然以“男-女”两性为框架,分析“三角关系”或“男性心态”、“男性控制”,或是说女女相爱成为妻妾是传统一夫多妻制底下希望妻妾不妒的“男人”得利的说法[17],着眼点大异其趣。因为这种分析,基本上还在“形影不离”式的阅读框架里,关心的是常模世界的形(男)、影(女)、是“女”与“男”的关系,“男”的看法与心态等等,极少着眼于男女之外(难以辨识)的影外微阴“罔两”。这种分析很难看见T婆、T婆的关系、T婆的爱情与欲望、T婆生命处境的再现等等。 就《聊斋》而言,《聊斋》里有很多种爱情故事,其中很多仙与精,不一定都是远离男人的。再者,《聊斋》里本来就不可能有T这个字,蒲松龄也不可能辨识到这个次性别范畴,而赋予名称。《聊斋》中的仙、狐、精、怪、鬼等角色,在中文里有其各自特定的历史传统与意义,也一直在特定的人文传统里被阅读[18]。仙或精在个别故事中究竟如何再现,其实不一定。〈嫦娥〉里的仙女,比较类婆,而类T的是个狐女。〈绩女〉里老寡妇与仙女谁是T谁是婆,以及关系、角色的再现,讨论起来可能又会出现其他复杂度。 综上所述,我们发现,“罔两”阅读“形影”阅读,南辕北辙。而在〈寻找〉一文中,对于女同故事的介绍,我其实着重于摘出描述俩人情爱或情(色)欲或不涉及情的性爱的语句,想阅读的是女同的情欲再现。对〈封三娘〉故事的介绍,也是着重于勾勒俩人之间恋情的“秘密”(这是一种罔两性)、相聚相恋的不易与恋情的缠绵,以及遭遇的人间曲折。也许编辑虹风的小标题下得颇准确:“次性别(类T、类婆)之间的爱欲再现”。 我的一些不同的重点,如: (1)我在建构一种T婆阅读,这种T婆阅读,当然也是在台湾某个时刻,此时此地几位朋友长期的讨论激发,并在台湾的运动脉络滋养下产生的。 (2)在女同文本分析上,我并不欣赏某种女性主义或女同性恋女性主义的阅读。 除了上述“形影”与“罔两”式分析的距离,“罔两”的政治性重读的阅读政治以外,还有学术背景的历史,这包括“美国学术界的女同性恋女性主义”与 butch-femme社群在运动、论述以及历史再现上曾经有的冲突或张力,以及,在台湾曾经出现的T婆论述与女性主义或女同性恋女性主义的冲撞。 事实上,美国历史脉络中butch-femme与女性主义或女同性恋女性主义间的冲突、张力、对话、反省,一直进行着[19],学者间立场、位置并不一致。例如,Judith Butler,是在queer theory 与女性主义理论交锋中不放弃女性主义的人,她除了 此地熟悉的Gender Trouble一书,还有后来在More Gender Trouble: Feminism Meets Queer Theory[20]中和其他学者的对话。那儿,写过著名的”of Catamites and Kings: Reflections on Butch, Gender, and Boundaries”的Gayle Rubin ,对于美国女性主义,就有非常不一样的看法。或者,也请再参考Judith Butler为butch-femme: Inside Lesbian Gender一书写的跋,体会一下她对于butch-femme范畴的迟疑。另外,美国著名的femme ,Joan Nestle的”The femme Question”一文的一开头就说:“多年以来,我一直在想,如何对女性主义者,以及女同性恋女性主义者解释butch-femme关系的特殊性质……”。 在台湾,女性主义论述立场与T婆诠释的冲突,也已经有好几篇论文涉及。例如,赵彦宁〈不分火箭到月球:试论女湾女同志论述的内在殖民化现象〉,把台湾的T婆社群与解严以后女同性恋女性主义论述,作了相当具有在地脉络的分析。其中也提到九零年代后期,台湾女性主义学术社群对于某种T身体的否定。至于文学文本分析,丁乃非与我的〈罔两问景(II):鳄鱼皮、拉子馅 半人半马邱妙津〉曾提到:“在T的认同形构、T婆关系与‘女人认同女人’的女同志运动-学院主体们之间,刻划着历史性的多重紧张关系”。白瑞梅的〈寻找(看不见的)婆遗失的辩证:陈雪的反写实、反含蓄〉[21],则从另一种角度,思考“婆女性主义”的可能。这些都是〈寻找〉一文以T婆阅读,在台湾的运动、论述背景的一部份。 目前要谈论中文女同文本,可能首先被问的问题就是:“资料究竟在哪里?”、“九0年代之前,有哪些女同文本?”三千五百字的短文简介,我想把一些重点放在我要提出的T婆阅读上,并且简介几个著名的女同故事梗概,以诱导读者进一步阅读的兴趣。延伸书目中有些书目资料,可以参考。 从女同研究的角度看,中文女同文本既少,研究也还不足,在这种情况之下,一个文本有更多的人研究讨论,总是研究成果的累积,而在历史的长流里,总还会有不同的观点出现。 刘人鹏2001,2,10 [1] 高罗佩《中国古代房内考:中国古代的性与社会》(台北:桂冠,1991),页302. [2] 《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台北:里仁,1991版)卷五〈封三娘〉“冯评”,页610. [3] 参1984年版的页276-277。材料的限制,小明雄的书当然也是以男同资料为多。因此我在〈寻找〉一文的正文中没有述及,而将它列在延伸书目中。但我列的是小明雄1997年的增订本,因为1984年的版本流通不广,不易寻获,而97年的增订版目前台湾很容易买到。增订本中,《怜香伴》的介绍放在页307-310,资料更丰富;〈封三娘〉的故事放在页314-316。 [4] 1984年版页324-327。 [5] 1984年版页333,1997年版在507页。 [6] 矛锋《同性恋文学史》(台北:汉忠,1996)页101. [7] 虹影《镜与水》(台北:九歌,1999)。 [8] Wendy Larson, “Female Subjectivity and Gender Relations: The Early Stories of Lu Yin and Bing Xin,” in Liu Kang and Xiaobing Tang eds., Politics, Ideology, and Literary Discourse in Modern China, Duke, 1993. 〈寻找〉一文的延伸书目里列的是她1998的新书,书中修订了这篇文章。我认为延伸书目应当列较晚的修订版本,因为读者找到较晚的版本,会从较晚的版本中知道有早的版本,但列出早的版本则较难知道还有晚的版本。 [9] 台湾的简锳锳也在一篇论及“同性情谊”的论文中,分析了卢隐的〈丽石的日记〉,但简的论文虽然论及女同性恋,却是放在“女性同性情谊”的主题里讨论,于是我的〈寻找〉一文并没有将她的文章列在延伸书目中。 [10] 参〈寻找〉一文的延伸书目。 [11] 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中国现代女性文学研究》(台北:时报文化,1993)也提到了〈说有这么一回事〉“写到了同性女学生之间的恋情”(页78)。 [12] 丁乃非, 刘人鹏(1999)〈罔两问景II:鳄鱼皮,拉子馅 半人半马邱妙津〉,与刘人鹏、丁乃非(1998)〈罔两问景:含蓄美学与酷儿政略〉,已列在〈寻找〉一文的延伸书目中,另外,刘人鹏《近代中国女权论述──国族、翻译与性别政治》(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0)的第四章〈罔两问景:“男女平等”之外的性/别主体〉,则详述了重读“罔两问景”的理论尝试。 [13] 这里暂时以形比作男,影比作女,但是,这不是本质性与绝对性的,在我的〈罔两问景:“男女平等”之外的性/别主体〉中曾经指出,生存空间中,不是所有的“男”都占有“形”的位置,比方说,男同志、男妓,男仆等。 [14] 参赵彦宁的研究。 [15] “跨性别”的定义,是尚在争议中的题目,而T婆是不是在“跨性别”的范畴里,其实也有不同的主张,我们目前暂时将T婆放在跨性别范畴里理解。 [16] 以上提及的学生论文,以及我的论点,都还在增修发展中,尚未发表,凡尚未发表的部分,请暂勿引用。 [17] 这类说法是一般比较常见的,看见的比较是“男人”获的好处。随手举一个例子,如虹影为《镜与水》写的序里就说:“李渔的剧本《怜香伴》,好像说的女子相悦,实际上是妻为夫找妾,是一夫多妻传统家庭男人御妻有方的性幻想”(页5) [18] 这一点在小明雄的书里也略提及。中文传统里仙狐精怪的研究不少,在此就不列书目了。 [19] 丁乃非的〈蓝调石墙T。红色石头婆──寻找跨性别的运动意识和历史伙伴〉一文,曾经多处谈到这个历史张力。又,在丁乃非、刘人鹏的〈现代‘性’与国家(女性主义)暴力〉一文中,也略提及。 [20] 这是differences: A Journal of Feminist Cultural Studies, Volume 6, 1994 的专号。 [21] 以上三文俱见于《宛若TC:“第三届‘性/别政治’超薄型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坜:中央大学性/别研究室,1999,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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