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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宋小玉的)忏情录[1]

Jade

.写在报告之前

与其说这是一篇报告,毋宁说是一篇心得笔记,也就是说,跟上课的内容并不是那么的密切相合。之于修课内容的关连在于:是将阅读过的文本,放置到个人现实生活中的脉络去感受、怀想后的回应。或者该说是藉着缴交一份报告的必须,强迫自己去回忆、思索、整理、书写下个人的生命经历。一切只是文本在某个个体特殊情境下的倒影显现,也许晃动失真,也许扭曲变异,而反刍的过程永不止息。

以下想处理的主题是:“认同”,主要在回应《岛屿边缘9女人国o家认同》与《罔两问景:含蓄美学与酷儿政略》。

.单向度的存在

“理想和童年的世界观是不可分的”[2] ,所以一切便必须沿自最初的自我意识。

印象世界的初始是一面白晃晃的天花板,感觉自己是躺着,两条腿不停踢着地板,发出扣扣的声响。然后是五岁,一次走经家里一楼与二楼楼板交界处,忽然意识到“我,是谁?什么是我?为什么我会是我?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如果我不是我会在哪里?”。可能是出生的时候没有大鹏鸟降临屋宇的缘故,之于一个三尺孩童,与世界的断裂感毕竟只是偶然的灵光乍现,之后的日子一样会因为分别大我五岁与六岁的兄姐不肯带我出去玩而向妈妈告状。

对于知识的撷取没有特殊的管道,爸妈给予最大的恩赐便是容忍与信任背后的自由度。于是儿时智识的累积便来自"正常"程序的学校就读、无限制的电视观看,以及与房间比邻的工厂所收听的台语广播。家里没什么书,若真要论,那么白话聊斋是最早完整(且反覆)读过的书籍。

小学某天从哥哥的书桌上看到本当时的国中必备教科书《文化基本教材》,诵读第一则“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后感动不已。或许对于所谓传统文化的濡慕想望便是从那一刻起,而后渐渐完全接受了"礼义"、"道理"的建制,把自我的人生凝想成文化积累在某个当下的绽放。“温柔敦厚,诗之教也”,因此待人处事不言臧否、不口出恶言;勉力追求知识,看重知识在本然之外形而上的神圣性,而其价值的体现则当在实体世界中实践。唯一异于正则的是对"侠、盗"的向往,而这外于框范的逃逸,其实亦是因为信仰了"正义"必然存在的无庸置疑,而侠、盗恰补足了居于正则内的无能为力。

于是便把对自己的意义/异议寄置在全面性的正义之上,把自己摆设在单一的对/正确的脉络里,相信自己所看见的真理,以为即令是异质组构仍要内在于一普遍,藉由检验他人去证明真理、反省他人去做自我反省;生命的情调必须是积极的跃动,与山水自然、人文风物接合,我不仅是我,而必须是世界纯美、良善质性的雏形。

那样的世界观其实很美好,没有怀疑便没有挣扎涌现;没有挣扎,便不需去承受冲突、拉扯时的撕裂与痛楚,理想可以恬然安睡于祥和的秩序空间里,用无止尽的热情去涵受存养。

然而意识肇始之初对生命本身存有的困惑与焦虑的智性终究是先于那理型而存在,始终是不能轻易的随着那热情转化为对单纯理念的滋养,反而跟着年岁的增长与接触眼界的益广挣扎遽增,且一步步深化成生命内里更深切的问题感,在面对现世不纯粹的质面时反覆磨折自我。不复再能落籍于一理型,跳离单向度的执着后,面临的是崩毁散落的体系,而我无力收拾重塑,怎么都不能够再信仰些什么,抛掷出的质问每每随即回扣到自身,我反求诸己,却连最基本的作息都过得狼狈不已。

开始逃躲,依赖他人间歇的善意撑持过最惶惑不安的时刻,用弃守的姿态静候种种不堪的显露,勉强随着群体共识下的人生阶段搬移时光。因为害怕而不敢根本的自我放逐,但又无法妥贴的融入多数,最后只好安逸的活在小小的扞格悖异之中,照旧延续着性命的热度,并妆点出强韧的表象挑衅不公义,且和善的迎接群众。

.从幽闭的影子到静默的罔两

在他者目光里或温文或落拓的骨架所映射于地的其实是一幽闭的影子,不复再能彰显信仰单一理型时期的热烈和光亮。"认同"是根本的问题,没办法承认自己存在的意义,从有智识以来每日每日的生活都很不容易,在不停的自我否定中苟延,和自己对抗,但不论胜败都是输。因为没办法信赖自己生命的温度,所以必须一直聆听另一个人的心跳才能证明自己的确存活着。

因为胆怯、懦弱,所以只能对世界采取规避的姿态,把自己收合在自我的忧伤里,唯有如此才能只感知到自己的痛,而不去领受其他外于自身的苦痛;必须疏离,害怕看见失望的眼神,害怕心灵上的冲撞,无法面对终将消翳的一刻,所以就先放弃,保持静默,不去凝视、想望,把生命化约到只剩本能的呼吸。

在偌长的国、高中时期,甚至一直延续到大学时代,生命的基调便如此反覆变调的弹奏着,摆荡在时而振作兴发、意气昂扬的朝气蓬勃与低沈阴郁、自伤自怜的死气沉沉之间,于是对生命原象荒芜错谬的感受遮掩了自我对性别认同上的恐慌,即使经历了同性恋人为了另个男子的离弃,即使经历了父母的威胁、控管[3],即使从小到大都在做着本质的男/女两元对立间的区辨,即使整个青春期都在调适心情、自我诠释性征显露背后的象征[4]

但是所有的扞格与悖异还是只能在群众公义的追寻上出现,所有的痛苦和忧伤也只能在面对存有本质的课题时才能被谈论,长久以来我看不见或许是因为我一直将自我看待成无性的,或该说在对生命存在思索挣扎的那一个主体,只能认同一单一性别,男性,更精确一点来说是父性,唯独如此才能是一根本全然的强势,不论是从gender或是sexuality的方面去看,我其实没有能力也不敢将自我想像成女性,所隐讳、幽微的或许是因一旦看见,便必须去承认自己的弱势,而这是在对自我要求成TOP的情形下所不允许的,我没办法处理/接受自己其实是虚弱不已,无能为力的[5],一个企求以强健形式展现的主体生命,如何有办法面对自己的边缘情境[6]

认同一直都是个问题,而我的确是软弱的择定了一个在结构中有力/利的生存位置,剔除性别的认同部分不去碰触,用生命存有的思索消弭了面对性别认同困境的艰难;由于既存的种种优势,我可以/选择放弃去对抗,避免可能伴随而来的巨大伤害[7] ,所以就将伤害碎裂化,每日每日一点一点的去咀嚼,并因而成就了一副困顿荒颓的绝美形象。一切都可弃绝,唯有那符码的意象不容僭越[8]

相伴随着性别认同焦虑而来的直接冲击便是面对同性感情关系的退却和犹疑/游移,这令得年少的成长处处生着痛苦的花朵,如同注5所提到的,如何将牵着的手紧握?其实在讨论性别"认同"上头,同时必须处理的是"群众"的存在,是的,"eyes on me",他者无所不在,由于自觉异物的敏感所感受到的伤害也无所不在,即使在经历了许多岁月涤尽个人焦虑后的现在,公开亦只能存在于他者的宽容体谅与认为感情是个人私事所叠合出的异质空间,公开从来就不能是真正公开的。come out的问题必须不断的被谈论,而现实的状态永远比论述的空间艰难太多。

无法面对"强暴的幸存者"亦是一直在思索的问题,究竟为什么不能看待性侵犯如同一般的伤害?依旧是背后已崩毁的文化体系余絮在作祟?传统贞操的紧箍咒套在意识之上?或是在既有的结构中,性别议题本身所带有的殊异性[9] :既具体又抽象、极具群体性又极端个人化、呈现在最基本的日常作息与最复杂的结构建制,不能被简单看待也不能被轻松解读。

所经历过的一切,遭遇过的人事,确然给予了我力量,影子可以不再幽闭,但早已放弃了主体的存在与否,于是在意识到自己的愚执与不可爬梳的情绪之后,试着走到微阴的位置上,观看,期待不只是放弃主体,更是可以不去在意。

.后记

原本想处理的主题尚有"群众",不仅是放在个人性别认同上谈,而是要就从在清华就读时经历过的事件:啤酒箱论坛、屠宰场、机车案、六.四大游行…..,和担任会议学生代表等等的方面去切入反省,譬如群众对我意义的转变,那善者之恶、昧者依然有罪,和公众宛如幽灵的召唤,甚至是恶灵的挟制,还有被挚友责骂自己的正义感早谢/泄了。不过在处理认同主题时已陷入太个人化所带来的困窘,越写越呈现颓势与疲态。内文大部分是花一个下午、一个晚上写就的,然后搁了一个星期迟迟没办法再接续,最后只好早早作结。坦白说,自己也相当怀疑拿来作为一篇报告是否恰当。

注释

[1] 当青春尚未成往事……,1999年写就时并未立下文章标题,如今(2003)趁着文章将放到网页的时机增补上。感谢洪凌为本文赐名。

[2] 引自罗智成诗集《黑色镶金》页17。

[3] 高中初期和H的关系曝光后,慈蔼的爸妈温柔但坚决的胁以需与H结束,否则将告知H的父母。自此展开了一段长时期的接送上、下学,与,不断的争执。而爸妈一本温言的劝告,和,哭泣恳求。

[4] 不可名状的情绪反应在现实生活内的具体事件,例如:穿裙子、游泳课、初潮、内衣穿戴……。

[5] 在公车上或是回家途中遇到变态、夜行时担心遭袭的恐惧……。不过,要强调的是,并不是去除了人身安全的顾虑,便可以令自觉无能为力的虚弱感消失。无能为力的虚弱状态是体现在更细微的生活情境和精神感受之上的。

[6] Eyes on me..如何坦然的牵手走在街头?如何不在遇见熟人时,惊惧的把握着的手放掉?

[7] 优势包含来自父母的金钱支助、家人的情感连带与在既有互动出的相处模式下,对我自小悖异的宽厚包容、身为一个大学生在社会位阶上的特殊性……。伤害则含有形及无形的层面,亦即是既有优势的失却,包括来自所在意的人的"善意"、(互相)厌恶者的"恶意"与多数陌生他者的"不经意"。

[8] 是执拗。但只要持存住对自身纯美想像的初衷,不令性别认同带来的"异物"感干扰我,那么即使是伤害,亦是来自我自身的,并因伤害的碎裂化而可以承受,而在不断反覆的过程中,所带来的其实是种"自伤毁的美感"。在此隐约可见的矛盾点是:“为什么可以作一个生命认同上的异端,却不能承受身为性别认同异物的脏污感?脏污感又是从何而来?”两者的差异其实非常吊诡,只是因为后者不能纳入我已被形塑出的文化价值中,而前者仍是可被承认,仍有可安置的空间。此点很难描述明白,与所谓"温柔敦厚的含蓄力道"是很相类的,均来自传统美学意念的内化、文化思维在生活中的潜移默化与道德感的教化,纵令体系已然崩毁,但在新的体系未重建的状态下,我依然被"豢养"得非常彻底,而符码意象的终极坚持是最佳的明证。

[9] 阅读《岛屿边缘9女人国.家认同》中的<纪念最后一位“华姆”:莎黑克维萨>一文时,当读到最后的结局:“……一天,一个男人公然强暴莎黑克维萨,因为他太太遗弃了他而投向莎黑克维萨的怀抱……而莎黑克维萨则被冠以女巫之名遭到杀害。”(页59-60)受到很大的震撼,极复杂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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