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第一個竊聽者或偷窺狂

王怡2002-01-23世紀沙龍

雖然我會在別人講話時豎起耳朵,並無所用心的翻翻報紙,但我絕不是第一個。

在陳水扁的專機上安裝竊聽器的,和在江澤民專機安裝竊聽器的,說不定就是同一個金髮藍眼的傢伙,不過他也遠遠不是第一個。那些從街頭小販中購買違禁玩具竊聽器的中學生們及其部分家長,自然也不是。

我們都在沿用一種極其古老的方法,滿足各自一種極其古老的慾望。小時候看童話與神話故事,那些巫師都有一面鏡子,可以從中聽到窺見遠方的事件。這算比較早的竊聽者了,有些像今天的電腦駭客。如果關於無産者和資産者的劃分曾經是成功有效的,那麽關於竊聽者和被竊聽者的劃分,也許更加入木三分。去年大陸一部火紅的青春電影《藍色愛情》,裏面有一句臺詞,說人可以分爲兩種,一種是創作者,他創作生活,而另一種則是被創作的素材,他們活在別人的作品裏。我們容易想到明星和fans的關係,但在這裏,你應該想到的是竊聽者和被竊聽者的關係。

當我得知陳水扁的波音飛機裏發現竊聽器,我想到的話題與政治無關。還有一些偷窺偷錄者,他們的目標也許與色情有關,但政治與色情都並非竊聽或偷窺的動力。偷窺與竊聽本身,就是一種超出了色情與政治之上的慾念。看與被看,就有些充滿統治與被統治的味道。關於偷窺與竊聽,我們可以找到許多的類型。有明確目的或者沒有明確目的。所以目的反而不重要。在武俠小說中,一切陰謀的敗露幾乎都是靠竊聽而識破的。竊聽者居高臨下,躲在屋頂或者一棵大樹上(連道貌岸然的岳不群也免不了俗),偷聽別人說話。此時的感覺類似於一個主宰者。好像電影《楚門的世界》裏,那個導演在控制室的螢幕上看見楚門時的感覺。所以套用現代經濟學的說法,主宰與被主宰的關係,也許並不取決於財産權的不對稱,而是取決於資訊的不對稱。

所謂上帝,就是全知全能的那個人。而全知正是全能的前提。如果我可以全知,我也就可以全能。就像科幻電影《回到未來》裏,那個從未來世界買回來一本各種比賽成績記錄的傢伙一樣,一回到現實世界就成爲超級富翁。或者像哈耶克對於經濟計劃制定者的批評,因爲你無法全知市場的所有資訊和每個人的不同偏好,所以你就不能全能的安排全社會的資源配置,所以你註定就是瞎指揮。

所以我們需要竊聽和偷窺?我們需要在資訊的佔有中成爲人上人,就像在財富的佔有中一樣?

我們通常將竊聽與個人的隱私相聯繫,認爲這是對於某種精神利益的侵犯。然而這個「竊」字含義深刻,說明竊聽本質上是一種偷盜行爲。竊聽與偷窺盜竊的都是對方的一種資訊。即便這種資訊是不具有消費排他性的共用資源(比如裸體),這種偷盜都會使被共用的資訊發生貶值。而且更重要的是竊聽與偷窺的行爲,從本質上改變了人與人的關係。在涉及情色的偷窺中,有一種故作大方的觀點,所謂「看就看,姑奶奶又不少二兩肉」式的瀟灑。然而此言差矣,重要的不是看到了什麽,而是悄悄的不爲人所知的竊聽與偷窺狀態,帶來了資訊的不對稱,帶來了被窺視者的慌亂。我們常言,老天無眼。其實老天也許是有眼的,只不過老天絕不會和你大眼瞪小眼,老天若是睜開眼,你一定是不知道的。換言之,老天之所以成爲老天,就因爲人家是全知全能的竊聽者和偷窺狂。在這樣的竊聽者面前,你的慌亂是與生俱來的,這種慌亂來源於無知。如同柏拉圖臨死之言,「我其實什麽也不知道」。

擺脫這種慌亂的方法只有兩個,一是信仰,一是竊聽。信仰那個全知全能的竊聽者,或者竊聽其他的人,在竊聽與被竊聽的傳銷隊伍中發展自己的下線。

話說到這裏,已經挑明了。竊聽和偷窺,其實就是一種來自造物的品質。如果你傾向於信仰,你可以按照托馬斯‧阿奎那的邏輯進行推理。一個傳銷隊伍不可能沒有一個最初的上家。竊聽我們的人又會被別人竊聽,所謂竊聽者人恒竊聽之。這種聯想不可能上溯到無窮,那麽最早一個竊聽者是誰呢?必然有一個最初的竊聽者,啓動了這一系列。這個最初的竊聽者不是別人,正是竊聽的本源,即上帝。

所以竊聽這件事本身,與我們懷著的世俗目的或及內容都無關。如果要你選擇可以面對面明目張膽的觀看,或者坐在幕後偷看,你會選哪一種?我會選擇偷看。因爲偷看時可以一面舒舒服服的摳自己的腳板。也許上帝或老天就是這樣幹的。所以看見不應該看見的東西倒在其次,只有竊聽和偷看這種方式,才能滿足我們模仿上帝的慾望。才能讓我們把自己與他人的關係變成竊聽者與被竊聽者、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關係。

亞當和夏娃爲什麽會被逐出伊甸,我現在認爲並不是原罪的問題,而是因爲上帝在伊甸園裏裝滿了竊聽器和攝像頭。就像蘇聯人曾經在美國大使館裏做的那樣,害得美國人搬出來,自己重新又修一座。所以今天美國人在別國政要的飛機上安放竊聽器,這種行爲的實質與竊聽的政治內容無關,它的實質是在模仿上帝,它的實質是在把美國與他國的關係變成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但我說到的「統治」,不是世俗含義上的,而是精神領域中的高人一等。一個全知全能的國家,也就是一個上帝之國。

上帝,就是高科技,就是竊聽器、windows和全球衛星定位系統的代名詞。

全知全能還有一重意義。因爲只有全知全能的人才能充當人間的審判者,懲戒和寬恕,愛與審判,之所以成爲可能,都在於上帝居高臨下的那種全知全能。所以一個問題是,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間,審判如何成爲可能?甚至民主如何成爲可能?

世俗的法官,就往往成爲極力模仿造物的一種人。電影大師基耶洛夫斯基的《紅色》,講述了一名法國的退休老法官。他曾審理一個案件,被告是一個水手,老法官在法庭上宣判他無罪,但最後發現自己並沒有找到事實的真相,實際上那個水手的確犯下了罪行。於是在真相與虛假之間分辨了一輩子的老法官,退休之後無論如何想不通,他無法擺脫對於「找到絕對真相」這一使命的惡夢般的糾纏。於是竟然在家中長期竊聽和偷窺鄰居的秘密,從而企圖扮演一位真正的法官,一位不動聲色的竊聽者,一個無線電波和攝像頭面前的上帝。他對於全知全能的渴望,以及在法官職業生涯中那種被真相矇蔽了一輩子的羞辱感,已經接近於偏執了。

這讓我們想起沙朗斯通在電影《偷窺》中,坐在電視監視系統面前如癡如醉的觀看鄰居的私生活。儘管這與老法官的目的迥然不同,似乎一個清高些,一個離我們的世俗念頭更近。 但我還是傾向於認爲,其本質完全相同。竊聽器與攝像頭,是一種足以摧毀人與人之間平等關係的武器,我比較誇張的認爲這種危害比核武器對人類的危險更大。因爲它是日常的。美國在911事件後擴大了警察使用竊聽器的許可權,我又要因此提到一部電影《國家的敵人》,這部電影向美國人揭示了美國政府龐大的竊聽和監視系統,據說很多美國人看了這部電影后回到家都不敢開著燈做愛了。我懷疑在這樣一個系統面前,根本沒有民主的立足之地。因爲民主不會發生在竊聽者與被竊聽者之間,就像不會發生在上帝與亞當夏娃之間。可惜似乎美國人在經歷了一夜之間的災難後,把竊聽的危險淡忘了許多。

波音飛機和windows代表著一個方向,壟斷者越來越像一個上帝,並以世間的審判者自居,這個上帝在伊甸園裏安放下越來越多的竊聽器和攝像頭。所有的人被分爲兩種,竊聽者和被竊聽者,就像人們曾經被分爲有産者與無産者一樣。平等的理想開始一去不返,我們活在慌亂當中,唯一的方向不再是信仰,而是豎起耳朵,努力竊聽我們的下線。

天啊,我都說了些什麽。一個關於竊聽與被竊聽的封建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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