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海蒂報告：女人性事》     

 （這是我1995年1月24-25日在《中時晚報》分兩日刊出的文章，針對《海蒂報告：女人性事》在台的出版，從女性情慾解放運動的角度提出我的詮釋。收入《呼喚台灣新女性：豪爽女人誰不爽？》。原文題為〈高潮的情慾文化〉）

一個社會文化所生產的性知識和性常識，不但相對應於那個文化所賦予性活動的功能和意義，同時也呈現出文化中的權力關係。

換句話說，各種性學報告或權威的性醫學專書並非客觀中立、不帶價值判斷、不牽涉權力利害關係的事實呈現；相反的，它們的研究取向、現象採樣、叙事角度，都會受到當下社會文化結構的滲透，當然，也同時捕捉到這些文化結構的變遷。

如果我們從這個前提出發來思考《海蒂報告：女人性事》在1970年代中期的問世，那麼我們至少注意到美國性文化的兩個重要發展。

第一，一反傳統父權社會女人噤聲的規範，《女人性事》呈現了衆多女人或激情、或怨憤、或反省、或渴求的多樣聲音，而且是直接針對最禁忌、最被壓抑的性事話題發言，以坦然開放的話來述說女人的經驗。

這些聲音的出現固然可以歸因於匿名作者的問卷形式，但是以這答案內容的具體細緻和坦白自在而言，顯然大批美國女人已經在1960年代的社會革命、文化革命與性革命的變遷中、開拓出新的女性角色和活動範疇（包括多樣的性活動），培育出主動自發的自我觀察以及反思表達的主體意願，更在語言交談的領域中，充分探索性活動與感受，因此才可能以如此豐盛的面貌呈現她們的私密生活。

這也就是說，女人觀點的性知識在一定程度上與女人在社會文化其他層面上的長足進展齊頭並行，互相激盪，開拓出同時改造性文化和性別文化的契機。

第二，《女人性事》試圖鉅細靡遺的詢問女人與其性活動之間的錯綜情緒感覺，著力於理解女人的快感模式和經驗及其形成過程，這種關注早已脫出原有父權架構賦予性的有限意義及功能。

在海蒂的研究框架中，性不再受制於傳統由生殖主導的生理功能觀點。性是「對自己的關愛與照顧」，是「跟別人共享的性愛」，更是女人愉悅、快感、滿足、經驗的重要來源；因此這個研究專注於女人在性事上的主觀感受以及她們在追求自我情慾成長過程中所遭遇的挫折、壓抑、歡欣、反省。而當問卷只追問女人達成快感的方式和感受，而不預設婚姻或道德立場的規範時，女人們義無反顧的多樣答案也訴說了一個個掙扎著在人生中構築一點點歡樂的靈魂，用她們自在自得的聲音穿透婚姻、愛情、異性戀所承諾的幸福幻景。

由以上兩個在研究取向中反映出來的社會文化變遷來看，《海蒂報告：女人性事》具體而微地呈現了1960年代以來早在美國第二波婦運開展之前便已波濤洶湧的性革命潮流，並且透過女人的主觀叙述，在女人的身體感受中勾勒出這場性革命的部分面貌。

但是，《海蒂報告：女人性事》仍是一個歷史的產物，因此它不但記錄了性文化的變遷和女性主體觀點的性知識的崛起，也同時在這些記錄中不可避免地留下一些歷史眼界的烙印，而這些烙印正是每個讀者應留意的。

首先，《女人性事》問卷的設計固然已超越把性當成生理活動的傳統觀點，但是它在對女人性事的構思上仍不脫某種生理觀點的框架。因此問卷的題項環繞著女人身體上的少數生理部位。如陰核與陰道，似乎暗示性活動便只是對陰核和陰道的直接間接刺激而已。

這種研究取向預設的是，性活動的愉悅與否，要看是否找對了女人的生理部位，而且施予正確的按摩或戳刺（坊間各種性教學教戰手册中鼓勵找尋女人身上的G點或探索女人的性感帶，也是出於同一生理觀點的假設）。也就是說，他假設女人在性活動中的不爽是來自部位沒摸對，要是摸對了就一定能爽，而《女人性事》中突顯的正是陰核在女性快感中的重要地位。

部位之說的進步性在於它至少認識了性不是侷限於生殖器官──陰道──為主的活動，但是，它的不足正在於它仍以生理器官為自己的眼界極限，而無法看到一個在性事上封閉壓抑、在性別上極度歧視女性的文化，會對女性的性經驗及性感受有何等重大深遠的影響。對飽受性騷擾威脅，被性暴力恐嚇，還要承受貞潔嫻靜形象束縛的女性而言，恐怕按哪摸哪都不容易得到愉悅，更遑論渾然忘我的高潮了。

換句話說，《女人性事》固然做到了某一程度的女性性經驗資訊的交流，也累積了不少對陰核快感和陰道快感的具體描述，但是，這些呈現仍座落於個人技巧的層次上，而未考量整體情慾文化中是否仍包藏著對女人的重大歧視與壓抑，更大大高估了快感與器官部位之間的關聯。畢竟，不管是陰核高潮或陰道高潮，都還需要女人主體全心全意地自在投入及性幻想的刺激推波助瀾，否則單單撫摸或戳刺的單調動作，哪有可能到得了高潮？

更明確的說，生理觀點全然漠視情慾文化對女性快感的多所阻撓和壓抑，以至於由此觀點出發的情慾文化改造策略也止於「正當化陰核高潮」而已。

《女人性事》的另一個歷史包袱來自對「高潮」的過度關注。1953年出版的《金賽性學報告》為了對性進行量化的研究，竭力避免含混的感受描述，因而選擇用高潮來計數以量化性經驗的內涵。這個研究的方法學也被1966年馬斯特和瓊生的《人類性反應》所採用，他們並首度認定女人的陰核高潮遠比陰道高潮來得劇烈舒暢。由於這兩份性學報告都深入通俗文化，他們對高潮的重視也左右了當時女人對自身性經驗的期許，許多女人在性活動中以高潮與否作為唯一指標與目的，也因此在性交活動中產生不少期待的焦慮或不確定的困惑。

海蒂的研究並沒有修訂前人對高潮的關注，相反的，由於她的研究問題根本架構在女性高潮之上，因而整個研究報告看起來像是單一的以達成高潮為終極考量，而又以強調陰核高潮比陰道高潮來得強烈（或容易達到）為主旨。

對高潮的關注一方面喚醒大衆重視女人的快感以及女人透過陰核高潮可以得到自主滿足，但是另一方面，當性學報告只凸顯高潮的神妙和陰核的重要，而不發掘女性愉悅的多元面貌，那麼這有可能會窄化性活動的內涵及目標。因為，如果性活動的唯一目的是高潮的剎那，如果做愛者的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是否快要達到高潮，或者以是否達到高潮來做為個人在性事表演上的成功失敗指標；這種過度的期待對大多數性經驗和性操練不足的女性而言，可能增添不必要的心理壓力及挫折感，對那些已經建立自身快感模式的女性而言，則降低了她們開創新快感模式，探索其他快感可能的動機，更使得她們輕忽了性活動整體過程中的持續愉悅，而只著眼於某一特殊時刻的感受。女性高潮固然極端重要，但是，過度的窄化或專注有可能扼殺個別女性主體本身獨特多樣的快感及愉悅來源，對豐富多元情慾的文化也是助力有限。

《女人性事》在生理觀點和高潮關注上呈現的歷史視野並無損這本性學報告在改造女人情慾文化上的心力。海蒂很清楚的指出，性事上要有愉悅，女人不能指望他人來施與，而必須為自己的身體負責；主動去多方經驗（由自慰到性交到多重伴侶或同性戀），以了解自己的需要，並開創各種快感模式，無畏的學習、研究、改進、實驗；在性活動中更要主動地去主導互動，專注於自己的感受，全心投入，全身感受，自己找尋快感和高潮，擺脫形象和顧忌的糾纏，才可能營造出高品質的情慾經驗。

以《女人性事》的角度而言，女人在情慾上的不爽困境不是不能改善。性革命運動的波濤已為女人打開文化空間，女人在性事上已有量的拓展，但質的提昇則需要更全面的文化改造，不但需要女人觀點的性知識和性材料，更需要女人主動積極地介入情慾文化的創造與擴散。

畢竟，壓抑女人自主營造性愉悅和性高潮的根本力量，並非來自那些對陰核快感一無所知的男男女女，而是來自一個用婚姻、愛情、貞潔、異性戀等等制度來箝制女人身體情慾的流動，扼殺她們的自發創意的父權及性壓抑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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