嫖客

潘綏銘教授

《生存與體驗--對一個紅燈區的追蹤調查》節選:

研究性産業,最難的就是訪談嫖客。原因有五:

首先,小姐們總是固定在某一個地方,守株待兔,可是嫖客卻總是來去匆匆;所以研究者常常根本就留不住或者找不到嫖客,更何況進行訪談。

其次,小姐們再忙,也會有閑極無聊的時候,因此有可能喜歡聊天,而且聊的都是身邊的事情,相對更加可靠。可是嫖客們都是在離開現場之後,或者時過境遷,才有可能“回首往事”。因此即使他們很想實話實說,也很難不走樣。

第三,小姐們聚居在一起,一個人的話,可以找許多人來驗證;可是嫖客往往是“孤膽英雄”,即使他們大談當年勇,也不過是無頭公案而已。

第四,一般來說,嫖客被抓後,罰款更多;所以,如果有人在他們談得海闊天空的時候,來個打破沙鍋或者明察秋毫,他們就會拂袖而去。

最後,也是最大的困難:嫖客的話裏,暴吹的成分往往極大。可是我直到現在也沒有摸索出一套對嫖客進行測謊的好辦法。

綜上所述,如果不是筆者在S區裏下了苦功夫,終於訪到了幾個嫖客,本書就很難寫了。

一、嫖娼的十七種心態

本書研究的雖然是B鎮,尤其是S區的情況,但是,我在全國的許多其他地方,也曾經陸陸續續地、或深或淺地瞭解過一些嫖客。因此,我首先談一些面上的粗淺情況。

我所知道的嫖客,有這樣一些不被人注意的、尚缺乏研究的特徵:

1. 嫖客尋求的不僅僅是性,但獲得的卻往往僅僅是性。

據我所知,大多數新嫖客要的不僅僅是性交,還有許多其他需求。如果嫖娼過程中的其他內容過少,他們就會後悔、覺得沒意思。

在S區裏,我也幾次見到這種情況。有一次,一個似乎是香港人的年輕嫖客出來以後,坐在旅館的門廳裏自言自語道:“沒意思”。萍姐在一旁嘻嘻地笑起來,評論說:“許多男人做完了都說沒意思,都後悔。我見過許多。”她的言外之意是:那你們爲什麽還要來做呢?

可是我覺得,真正的問題在於,有些嫖客來的時候,對於嫖娼中的性技巧享受、性快樂程度或者情感色彩,可能抱有過高的希望。也有些嫖客則可能是因爲以前曾經有過極樂的性生活,現在想在嫖娼中重現或者複製。他們很可能忘記了“一分錢一分貨”的古訓,因此在S區這樣的特價紅燈區裏,就免不了失望,甚至會産生受挫感。

在北京的一間歌舞廳裏,我曾經聽到幾位三陪小姐在說:有一個相當年輕的客人,不知怎麽搞的,竟然愛上了她們中間的一位小姐,還要死要活地追求她,害得那小姐只好轉移“工作單位”。說到這裏,幾個小姐一起哈哈大笑。[1]這,也算是客人期望太高的一個例子吧。

不過,中國的性産業發展得實在是太迅猛了,所以越來越多的嫖客正在被培訓出來。一方面,許多人日益明白性産業的局限,所以紛紛轉向包二奶。在三角洲這種情況尤甚,就連賣牛肉的、開四輪車的都捲入了。這,我在《存在與荒謬》的第186到189頁已經說過了。另一方面,許多嫖客也越來越清楚性産業的規矩和小姐的工作性質,所以他們日益循規蹈矩,只求純粹的性快樂,不再做其他非分之想。

2. 嫖客的挑選標準,經常因人而異、因時空而異。

大多數嫖客其實並沒有確定的和固定的審美觀,也並不是僅僅追求多多益善。嫖客在選擇小姐的時候,實際上主要是一種隨機的人際互動。

就小姐的相貌身材而言,在S區裏我屢屢發現:我認爲不錯的小姐,其他小姐和媽咪們卻認爲一點都不靚,而她們衆口一詞地讚譽的小姐,客人卻並不明顯地多。尤其是,我所瞭解的所有小姐,無論胖瘦美醜,都很少有確定的老客(常客)。

此外,在河北某縣的一個“娛樂大世界”裏,我曾經聽到一個嫖客說:“找就找漂亮的,看著就來勁,多花錢也值。”另一個嫖客卻說:“我專門找不那麽漂亮的。她們會伺候人。”可是實際上,我目睹了他們兩個人招小姐坐台,卻怎麽也看不出那兩位小姐能夠符合他們自己所說的審美標準。那兩個小姐就象海灘上的兩粒沙子,互相之間實在沒有什麽區別。[2]

嫖客審美標準的變化,還取決於小姐是如何拉他們的。讀者可以在小姐阿筠(髮廊妹10)的個案裏看到,她越是拼命推銷自己,嫖客就越看不上她,可能是“廣告逆反效應”吧。左總也很看不上S區小姐那笨拙的拉客方式。他說:“這裏(S區)的小姐賤。深圳那邊的高檔小姐,不但素質高,而且很會做的。(小姐應該)要清高一些,讓客人追幾次,他(客人)就肯出高價了。”

當然,男人世界總會生産出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女性偶像來。小姐越是接近這樣的偶像,身價自然也就越高。例如,小姐阿玫(髮廊妹05)就百折不撓地企圖減掉她那其實並不存在的肥,以便能夠“賣出去”。[3]

可是男人們都知道,接近偶像的女人是不多的。嫖客們更加清楚,在底層小姐裏找靚妹,純粹是緣木求魚。所以,去S區的嫖客們在挑小姐的時候不僅更懂“相對(而)論”,而且似乎全在於一搭眼時那瞬間的感覺;既沒有那麽多條條框框,也並不去預測小姐的床上功夫。

這樣做,小姐和媽咪也喜歡。如果像少數嫖客那樣百挑不厭,不但女人們會給你吃白眼,而且S區的所有人都會笑話你是“身在窮中不知窮”--美貌與錢包成正比!

3. 性産業裏,其實不可能有什麽真的“嫖娼時尚”。

也就是說,任何地方的小姐所提供的各種層次的性服務,都有相對固定比例的客人,並無明顯的增減。只是各地的性産業發展不平衡,發展速度也不同,所以造成表面上的“嫖娼時尚”。

我曾經數次聽到好心的朋友向我反映:現在性産業中流行某種方式了;或者某某地方的小姐樂於提供某種特殊方式的性服務,因此那裏就八方來客,門庭若市。一些匿名的臺灣嫖客還在國際互聯網上建立了一個網站,專門評論大陸各地性服務小姐的特色與優劣,以及該地生意的興旺程度,說得煞有介事。

我沒有足夠的證據去反駁他們,只是喜歡推理。如果確有其事,那麽:

首先,在全體嫖客中間,必須有一個四通八達、暢通無阻、時時運轉的資訊傳輸系統;他們才能知道各地小姐的差異。這,即使用互聯網也證明不了,因爲大多數嫖客並不上網。

其次,各個地方小姐的價格必須具有可比性,不能由於“掃黃”的寬嚴而波動,也不能由於當地的物價總水平而參差不齊;嫖客才可能進行“性能價格比”的比較。

第三,嫖客們必須擁有免費乘坐各種交通工具的特權,才能不考慮前去該地趕時髦的成本。

第四,那些特殊地方的小姐的特殊性服務,必須特殊到別的地方的小姐根本無法模仿和學習的地步,才能維持其“別無分店”的地位。

可是,這一切,在當今中國現實嗎?

就我所見到的而言,在S區,底層小姐在僅僅出租著自己的一個器官;在北京“金三角”[4]富麗堂皇的大飯店裏,“高檔”小姐在鶯歌燕舞地出售情調加性;她們都一如既往地存在著,都有源源不斷的嫖客。如果不是一葉障目,又何談“嫖娼時尚”?

4. 光有錢是不夠的。

大多數嫖客並不僅僅是因爲絕對地有錢而嫖娼,他們第一要考慮投入産出,也就是值不值。第二是因爲他們存在著“富裕活錢幻覺”[5],第三是依賴於他們對於嫖娼的安全程度的判斷。

也就是說,“男人有錢就變壞”的說法,在嫖娼這個角度上並不完全成立。對於大多數嫖客來說,“三思而後行”倒是很貼切的。讀者已經看到,即使在S區這樣公開和安全的紅燈區裏,有些嫖客也仍然一直是猶猶豫豫、如履薄冰。

不過,我所能見到的這些嫖客,大都是錢多權少的香港人或者本地農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也許就不這麽“沒出息”了。因爲,現在究竟是錢更有用還是權更有用,恐怕每個中國人都明明白白。時下,公款嫖娼日漸風行,[6]某些腐敗分子甚至已經以公款嫖娼爲榮了。也就是說,雖然烏紗帽的含金量越來越高,越來越值得珍惜;可是烏紗帽所帶來的權勢及其自我保護力度也越來越大,所以倚仗權勢嫖娼的風險係數就越來越小。結果,“官不畏律,奈何以律懼之?”

權勢,更多是運用於“撈人”的時候。也就是說,嫖客萬一被抓,權勢至少可以使他少被罰,或者少被張揚出去。如果嫖客自己沒有實際的權勢,那麽他平時的關係網如何,就成了生死攸關之事。我認識一位元與“掃黃界”沾邊的中等官人,他自己雖然不嫖,但是對性産業的細節卻非常瞭解。追問才知,原來他經常受親友之托去“撈人”,每年平均十幾起,煩死了。

當然,權勢也有它的克星,但可惜不是法律,而是“嫖官”自己權勢範圍之外的黑社會。99年,由於“掃黃”忽緊,北方一些平素裏恪守行規的性産業場所,也對嫖客搞起敲詐勒索了。於是,各種各樣的“嫖官”栽在黑道的故事,[7]也就廣泛流傳於人們的飯後茶餘。當然,我可不希望在“掃黑”的動機裏,還包含著這方面的惱羞成怒。

5. 性偏愛的作用可能比人們想象的更大。

大多數嫖客也並不是由於欲火攻心、饑不擇食才嫖娼的。據我所知,現在的嫖客裏,30-40歲的已婚男人占到相當大的比例。他們如果僅僅是要發泄性欲,在老婆那裏應該是能夠解決的。許多妻子最不明白的也是這個問題:家裏有女人,又從來沒有拒絕他們,甚至很希望跟他們過性生活;他們爲什麽一定要花錢冒險地去嫖娼呢?所以,在民間輿論中,一直是相對寬容光棍嫖娼和離家外出時的嫖娼,卻至少是看不起那些守著老婆還嫖娼的男人。

據我所知,那些明明有其他性交機會卻仍然嫖娼的男人,很可能是覺得,在性別審美、性行爲偏愛、性的心理刺激等方面,他所擁有的性交物件並不能滿足他。例如,我在個案裏記錄了一些小姐的拉客方式。許許多多男人恐怕都覺得那實在令人作嘔。但是,卻一直有嫖客就吃這一套,所以那樣拉客的小姐也就一直沒有失業。

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打飛機”這種性服務方式的存在與發展。

在北京,由於嚴厲禁娼,許多桑拿場所提供的性服務,僅僅限於“打飛機”而已,或者至少在風聲緊的時候是這樣。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大多數客人是想性交而不得。可是,在本書後面的按摩女小莉的個案裏(其他小姐01),讀者可以看到:在B鎮這樣“娼盛”的地方,僅僅提供“打飛機”的按摩女們,也照樣有客人甚至有常客,照樣足以維繫按摩業的繁榮。如果僅僅是由於客人們不得不遵守桑拿場所的不准“打炮”的規矩,那就應該沒有回頭客才對。

這就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可是原因呢?這麽簡單可說不過去。

據按摩女說:接受甚至尋求“打飛機”的,起碼有70%左右是30多歲到40多歲的男人。按理說,這些男人幾乎都應該是已婚者,都應該是“不插入就不幹”。那麽,究竟是因爲“十年一貫制”的婚內性交把他們搞煩了,還是因爲他們的“逞能性交”和“勉強性交”把自己搞累了?究竟是因爲只要換一個女人,即使不真的性交也照樣很刺激;還是因爲他們覺得(或者誤認爲)老婆的陰道“稀鬆”,才需要靠小姐的手來加大性刺激的力度呢?究竟是因爲洗完桑拿才適合“打飛機”;還是因爲尋求“打飛機”才來洗桑拿?究竟是因爲他們並不把“被手淫”視爲“傷身”;還是因爲在“被手淫”的過程中更加容易産生和發展性幻想?究竟是因爲他們嫌小姐髒,不願意插入她們;還是因爲他們看著小姐給自己手淫,覺得心理刺激更加充分呢?……

對不起讀者了,我現在還只能提出問題。江山待有人才出嘛。

6. 嫖娼的動機,有時在“性”外。

雖然大多數男人都不自覺地傾向於“爲性而性”,但是在許多情況下,與性無關的某些事情,也會成爲嫖娼的動機和動力。

例如,國際上在預防艾滋病的時候,很注意長途汽車司機,因爲他們嫖娼的可能性更大;一旦傳播病毒,也可能更遠更快。我曾經猜測,他們之所以更可能嫖娼,是因爲他們長時間坐著開車,陰莖就會不由自主地勃起。這使得他們誤以爲自己急需性交,所以只能去找妓女。後來,我偶遇一位年輕時同廠的工友,他一直在開車跑長途。聽了我的說法,他大不以爲然。他解釋說:老司機在路上最頭疼的,一是吃不好飯,二是睡不好覺。神經高度緊張地開上幾個小時車,你就再也睡不著覺了。這時候有個女人,問題就解決了。

我不會開車,無法判斷他的說法是否具有普遍意義。但是他的話提醒我,不能“就性論性”。於是我才能在S區注意到:有一次,一個頭上纏著紗布的年輕人來嫖。旁邊食品店的老闆說:這個人,剛剛在(S區的)“上邊”跟別人打架打破頭,一下子又來call小姐,真不要命啦。我猜,此人大概是有些不知道什麽情緒要發泄,才來找小姐的。(當然,從小姐的角度看,這種嫖客恐怕更加危險。)

除了上述的嫖娼原因之外,我估計還有許多種類的原因。例如,有些人覺得,嫖娼簡單明瞭、直截了當,不像搞小蜜或者情人那樣麻煩,還容易惹事生非。這就是買自私、買簡單。另一些人是爲了買支配權力,在嫖娼中顯示或者證明自己的“男子漢氣概”。還有買機會、買服務、買情趣等等。但是這些我在這裏就都不談了,因爲人們多少都已經知道了。

7、嫖娼,一般都有“理論準備”。

無論是在婚還是不在婚,無論自己有沒有性伴侶,[8]一個男人要成爲多次的嫖客,往往還必須有這樣的準備:能夠把性、愛、婚分開。這可不是心裏覺得這樣就行,而是需要他自己鮮明地認識到而且認同。所以我把這叫做嫖娼的“理論準備”。順便說說,有些通俗文藝常常描寫男人的嫖娼是一時衝動、偶然失足,甚至是被小姐拉下水的。我卻覺得,僅僅是因爲這樣的男人尚且不敢理直氣壯地嫖娼,才需求這樣的理由,才會有“筆桿子”(大約也是男人)來這樣寫。

嫖娼的“理論準備”,其實與性服務小姐的職業化是同樣的道理。如果嫖客總是在小姐面前“心虛”或者“肝顫”;如果嫖客總是跟小姐搞“仿婚”或者“仿愛”,別說他自己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就連小姐恐怕也受不了這種虛僞。所以,河北某縣的一位男幹部總結道:“跟老婆幹的時候可以想小姐,可是找小姐的時候卻絕對不能想老婆。”[9]

不過,這話在許多老嫖客聽來可能是“小兒科”。老嫖客都能夠把性、愛、婚分開。例如98年我在珠江三角洲進行其他方面的調查時,曾經有一位地級市的局長對我說:“call小姐根本不會傷害到老婆。我又不愛她(小姐),又不會娶她,(我)老婆沒有理由(生)氣嘛。”

未婚的男性也同樣如此。三角洲的一位男青年是這樣說的:“小姐又不是物件,玩一玩就算了,沒有所謂的。”他還說了另外的話,但是我懷疑是從香港影視裏學來的:“她(物件)不讓(我)動(她),我不找小姐找誰?她(物件)不要(性行爲)嘛,我總不能去強姦她(物件)嘛。只好找小姐嘍。”

無論我們從道德上如何評價他們,這些“道理”確實是大多數嫖客的真實想法。也就是說,只要把性、愛、婚看作是各行其事、互不干擾的不同事情,一個男人就可以輕鬆自如地做到“該瀟灑就瀟灑,該回家還回家”;甚至可以是“在家好老公,出門就叫鍾(call小姐),二奶有一個,小蜜一窩蜂”。

這,就連身爲老資格媽咪的萍姐都憤憤不平了。有一次,三個似乎是本地人的男人一起來嫖。他們進房間以後,萍姐對我說:“你看男人多好,可以call小姐,玩女孩子,想玩多少就玩多少。家裏還有老婆等著。”

對此,我且不談諸多的學術大理論,只想轉述一位男士[10]的“高見”,哪怕僅供批判也行:

“這就是男人的生理優勢。男人的婚姻在腦袋裏(可以理智面對婚姻的意思),愛情在胸膛裏(也可以有愛的激情之意),性卻在雞巴裏。雞巴離胸膛和腦袋遠著呢,當然可以分開用。女人就不行。女人的腦袋是空的,心在乳房的後面,孩子在肚子裏;所以她們把什麽事情都攪和在一起。”[11]

8. 嫖客尋求“開處”,另有所圖。

在我所知道的各地的性産業裏,“開處”的價格是平常“打炮”的大約20倍左右。學術界雖然對此缺乏研究,但是據我所知,通常的說法,都把這歸結爲男人渴望著佔有女人的“貞操”,追求“初夜權”,即所謂“男人總是渴望成爲女人的第一個愛人,而女人則總是渴望成爲男人的最後一個愛人”。

不過,這種解釋過於籠統了,恐怕僅僅適用於人類的共性或者傳統社會裏的情況。我在考察中得知,至少還有三種另外的原因。

首先,在長江中下游的某地級市,一位中年嫖客“諄諄教導”我說:“女孩子的第一次(性交)是很‘發力’(或者發氣?)的,可以養人。”在我“虛心請教”再三之後,他才施捨般地解釋道:“男人憑什麽活得好?全靠女人的滋養。處女最養人了。你一輩子只有一個處女,活不好的。”據我理解,他說的是類似“房中術”那樣的道理。[12]

其次,也是在那座城市裏,另外一位中年嫖客在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開處”的經歷時,話裏透露出這樣的意思:處女那羞羞答答、戰戰兢兢的樣子,在什麽女人那裏也看不到。他總要先看個夠,才做真的,而且看比做還有意思。[13]

最後,在S區,作爲老資格的小姐和媽咪,萍姐這樣解釋嫖客尋求“開處”的原因:“這裏做生意的男人認爲:‘開處’和‘見紅’都是非常吉利的,是大吉大利;他以後會(因此而)走運的,所以男人肯花錢。不過,(如果)不見血,就一分錢不給。”

無論如何評價這些“道理”,反正它們都是中國土生土長的東西,從福柯或者任何洋人(包括所謂後現代)那裏都抄不來的。況且,不知實況,理論何來?

9. 嫖客也有種種心理上的抑制因素。

因爲“掃黃”、因爲“嚴打”就不嫖娼了,這僅僅是一廂情願。因爲“潔身自好”或者“妻管嚴”就不去嫖娼,這等於什麽都沒說。在嫖客裏,或者在可能成爲嫖客的男人裏,一定有一些個人心理上的東西,在抑制著某些人,或者在某種程度上抑制著所有人,才不至於“全民皆嫖”。可惜在這方面,學術界的和我自己的研究都近乎於無。

我估計,抑制嫖娼的心理因素至少有這樣一些:

一是針對娼妓的,例如嫌她們髒,既指衛生方面,也指道德方面;

二是針對買賣關係的,例如嫌性交易中沒有情感;

三是針對自己的,例如有良心、怕對不起老婆等等;

四是針對嫖娼風險的,例如體面人更怕被抓;

五是針對健康的,例如怕性病、怕“勞色傷身”[14]等等。

不過,根據“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原理,我以爲,上述抑制因素大都只能在第一次嫖娼之前發揮作用。一旦投入嫖娼,唯一最能夠抑制嫖客的,只有他們在嫖娼中所獲得的不良感受,例如沒意思、不值、遭遇風險等等。這些不良感受必須足夠大,至少必須大過他們在嫖娼中可能獲得的愉悅,才可能使嫖客覺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些不良感受還必須足夠深遠,才可能使嫖客避免“記吃不記打”。

可惜,性産業裏常常是花多刺少,而嫖客裏信奉“寧可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人卻多多。

10. 嫖客爲什麽會有“專一”的?

據我所訪談過的媽咪和小姐說,多數嫖客都相信“一個女人一個味兒”,因此他們每次來嫖都要換小姐。這顯然是“占盡天下美色”這種古老傳統在今日之光大。但是,也有少數嫖客會固定地找一個小姐,一連多次,甚至持續幾個月之久。

那些信奉“換口味”的嫖客,一般都很看不起這種“專一”的嫖客,說:“總找同一個小姐,還不如回家找老婆呢。”可是這種專找同一個小姐的嫖客也有他們的道理。其中許多人是爲了尋求某些比較特殊的性技巧。如果某個小姐在這方面“武藝高強”、“適銷對路”,那麽該嫖客就會被吸引住,成爲“老客”。例如,一些小姐在東南沿海地帶做過一段時間,受到充分的職業培訓以後,再回到內地去做,就很容易吸引內地的一些嫖客。尤其是,如果某些小姐學會了使用所謂“天外天”的性技巧,據說在北京和東北就會走紅,會有一些回頭客,甚至是“專一客”。據說,這樣的嫖客一般都是玩女人比較多的、年齡稍大一些的、對性技巧很挑剔的男人。當然,小姐也必須相對固定、場所相對安全,雙方才能結成這種關係。

此外,還有一些嫖客則是對於某個小姐産生了心理上的適應,甚至是依賴,才對她“專一”的。這方面有各種各樣的情況,有些與性技巧、小姐的相貌等都根本不沾邊,僅僅是因爲嫖客與小姐相處的時候,能夠放鬆和自然。據說,甚至有的嫖客首先需要小姐一言不發地陪他呆坐半個多小時,然後才能性交,而且相當迅速、相當簡單,然後就完事大吉,揚長而去。可是,這樣的交往方式,大多數小姐都很難心領神會,也很難適應,因此嫖客一旦遇到“悟性好”的小姐,就會“專一”起來。

總之,對於“專一”的嫖客來說,小姐就是他們童年的夢,是心理醫生,是臨時保姆,甚至是媽媽。這樣的嫖客,按照傳統標準來衡量,多半也不會是心理上和人格上的“男子漢大丈夫”;而且,恰恰是由於我們這個社會還太缺乏夢想和心理慰籍,太缺乏心靈上的媽媽,他們才更加可能對某個小姐“專一”的。

嫖客一旦陷入這種“專一”,就有可能做出一些令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來。例如報載:一個貪官認識了一個三陪小姐之後,把她長期包養起來,而且居然先後在她身上花掉50多萬元。

50 多萬元啊。即使在中國的“先富階層”(美其名曰“成功男士”)裏,即使是真的娶老婆,這也夠貴的了。在那些信奉“多多益善”的嫖客看來,那貪官實在是太傻了。因爲這筆錢,大概足以嫖遍他所在的那個城市裏的所有小姐了(50萬除以500元等於1000個小姐)。況且,如果嫖過1000個小姐,那就已經是當過1/3個皇帝了(如果皇帝真的有3000宮女而且真的能夠“幸”遍的話)。

此外,我猜測,包養她,可能已經成爲他可持續地、瘋狂地貪污受賄的動力之一。我不瞭解他的詳細情況,但是我猜測,他對那個小姐的心理依賴和精神依戀,可能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才會如此“專一”,連命都不要了。

11. 嫖娼,有時也是爲了跨越社會階層的鴻溝。

在東北,我不經意地與一位計程車司機聊起當地性産業的情況,他悠悠地說(大意):我們過去只是個臭工人,連找個物件都難。年輕漂亮的姑娘,看都不會看我們一眼。跟她說句話,她都恨不得叫警察。現在好了,只要有錢,比她漂亮的有的是!

在珠江三角洲的B鎮,我也聽到一位小幹部說起類似的話(詳見本章第三節,科長的個案)。在南方另外一個省,我曾經被一位省裏的正廳長款待[15]。在飯後大唱卡拉OK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他拒絕一切老歌,專唱最時髦的,而且唱得確實滾瓜爛熟。於是我就跟微醉的他深聊了一些。他總結得更絕(大意):五、六十年代那是什麽日子啊,年輕也沒用。現在雖然老了,可是趕上改革開放了,機會比年輕的時候反而多了。所以,什麽叫革命?就是要革過去的命。

這些事例說明:在自視美豔之女與自知窮醜之男之間,在靚妹與老朽之間,確實一直存在著一道社會鴻溝,並不比一般的階級差異小。美女實際上佔有著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社會稀缺資源。她們不僅天生就是女性中的上等人,對一般男性也可以傲視群雄;因爲她們實際上是上流社會男人的寵物,有一大幫達官貴人給她們撐腰。她們僅僅在官老爺和闊佬面前才是不平等的。窮醜之男如果斗膽多看她們一眼,無異於跑到大內後庭去聞花,“主持正義”的人們不把他打個稀巴爛才怪。

在這樣的社會規則之下,男人要博取美女的芳心,只能靠“一富遮百醜”或者“一官解千愁”,然後再以自己的“粗獷”爲自豪。否則,可憐兮兮地去低吟什麽“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肯定是白費唾沫。

爲了擺平這種社會階層之間的矛盾,人類發明了兩種東西:第一種是愛情。從西元11世紀發源于法國普羅旺斯地區的《羅蘭騎士之歌》,到大掏人們錢包的《泰坦尼克號》,西方文化把浪漫情愛宣揚到了極致,而且最主要的意思就是:窮男也能依靠愛情而獲得美女。與此相反相成的,是各種各樣的“灰姑娘”的故事,意思是權貴之男也會爲了愛情而娶貧寒之女。

但是,無論灰姑娘還是窮小子,都必須漂亮,醜者免談。所以,這種浪漫情愛實際上是以相貌嬌好爲潛在前提的。結果,愛情雖然可以克服男人的窮,卻解決不了男人的醜。人類只好再發明另外一種東西,就是過去的娼妓和現在的小姐。按照性産業的規矩,再美貌高雅的小姐,面對足夠的錢,也不能拒絕一個哪怕再醜不過的男人。結果,醜階級與美階級就在這裏找齊了。例如,全世界都有一些大權與大款,專門嫖“名模”和“明星”。他們需要的已經不僅僅是“性”了,而是“美”、“名”和青春[16],而且不用考證,他們肯定比他們所租的貨要醜得多。

當然,如果能夠把金錢、美貌和愛情都攙和在一起,這世界可就太美妙了。咱們中國人其實最明白這一點。所以才會有一個遠遠超過西方電影的著名古代故事,叫做“賣油郎獨佔花魁”。它說的是:一個窮而醜的小子(賣油郎)好不容易攢夠了錢,去嫖一個大紅大紫的頂尖妓女(花魁)。她一開始非常藐視和怠慢他,但是後來卻愛上了他而且嫁給他(最徹底的獨佔)。這就是中國底層男人的千年之夢,只不過在現在這個新千年裏,大概也沒什麽希望能圓了它。

12. “爲了將來的回憶”。

一些中年男人之所以嫖娼,還有一種對於“老之將至”的深深恐懼。一方面,他們試圖通過與年輕小姐的性生活來證明自己仍然生機勃勃;另一方面,他們又想以此給自己行將逝去的年華留下一些記憶,以便在垂暮之年不會感歎自己“白活了一輩子”。甚至有人說:即使因此得了性病也在所不惜,否則,“以後連得性病的本事都沒有了”。

尤其是一些中年男人,一輩子在性生活裏循規蹈矩,根本不知性技巧爲何物;現在看了錄影或者VCD,方知別有洞天。可是老婆早已習慣成自然,斷無“更新”之可能。於是這樣的男人就可能更加到小姐那裏去尋求“老樹開新花”。一旦真的獲得了,他們恐怕真的會刻骨銘心地一直體驗、把玩、追憶下去的。[17]

不過,我想提醒諸位一下:所謂“中年”,說的並不僅僅是生理年齡,更是“社會年齡”=“個體對於社會所判定的自我的年齡的認同程度”。也就是說,一個70歲的“人老心不老”的人,也仍然是“中年”;而一個年輕的心灰意冷的人,卻已經“人到中年”了。因此,在我所知道的“爲了將來的回憶”而嫖娼的男人裏,有一個人的生理年齡是19歲。

此外,在性産業裏,嫖客的年齡,往往是小姐給判定的。職業化程度低的小姐,往往會不自覺地套用社會定勢來評價“中年”嫖客,說出些“別累著”、“心疼你”之類的昏話,搞得嫖客拂袖而去。相反,高度職業化的小姐都很會“捧殺”,滿口是“你真棒”、“它真大”之類的表揚。結果,不被這種小孩子把戲給套牢的“中年”嫖客,也就真的少少。這是因爲,在這些嫖客的“將來的回憶”裏,不僅僅有性,還會有青春。即使他們總有一天會意識到,這只不過是熟手小姐所賜予的虛擬附加值,他們也仍然會多收穫一種東西--畢竟自己曾經被很知心地體貼過。

附帶一說:中年嫖客的妻子們,難道不該學學,以免總被“專業小姐”所戰敗?

13. “不看重性”與“不看重女人”。

不看重“性”的男人,並不是禁欲,更不是忽視性給自己帶來的身心價值,而是不覺得性行爲有多少道德上的意義。他們往往自信:無論什麽樣的性行爲,無論與什麽樣的人有性,都不會影響到自己的整體人格與道德水平。這樣的男人一般都是比較年輕比較成功的。他們最喜歡把性與吃來比較。例如,北京的一位白領男士對我說:“吃魚翅的是老闆,吃窩頭的也是老闆。老闆的本質是有錢,不在於吃什麽。性也一樣。他再嫖妓,他也是老闆。這才是他的本質。”持這種態度的男人,一般都反對禁娼,更反對罰款。他們覺得,連性都無足輕重,嫖娼更是“芝麻大的小事”。用上述白領男士的話說就是:“(嫖娼這樣的事情)值那麽多錢嗎?(指嫖客一般罰款5000元)”

不看重女人的男人,一般都信奉一句民間老話:“女人,關了燈都一樣”。他們懶得去區分不同的女人,更不會認爲具有與衆不同之處的女人就一定具有特殊的價值。他們不見得一定把女人僅僅看作一種“物件”,但是他們看女人的時候,就像在看異族人,覺得她們都一模一樣。[18]例如在北京,我知道有這樣一位小官兒:許多女人因爲有所求而委身於他,但他一概都是“提起褲子就不認帳”。一些女人千方百計地找他鬧。他卻不怕,反而喊冤:“不是我不給她們辦(事);我連她們長得什麽樣都不記得了,怎麽會記得她們的話(她們提的要求)?”後來,就連一位曾經“獻身”過的女性都總結出來了:“這傢夥,跟他上床也是白上。他根本就沒看見你。”

在我所知道的嫖客裏,這樣的男人很有一些。他們往往並不需要“性、愛、婚三者分離”那樣的“理論準備”;一個“不看重”就全齊了。可是反過來說,職業化的小姐似乎更喜歡這樣的嫖客。萍姐就認爲:這樣的嫖客規矩,不挑剔、不亂來、不惹事;僅僅是“該做什麽就做什麽”。

14. “從衆式”嫖娼,其實是政治行爲。

有一些男人,常常結夥去各式各樣的娛樂場所或者色情場所。其中有些男人,本來並不是專門爲了嫖娼才去的,而是主要爲了應酬別人或者“幫閒”甚至是“陪綁”。但是如果集體中的強勢人物刻意尋求嫖娼,甚至是專門安排嫖娼,那麽別的男人也就只好順坡下驢了。

這裏面往往有一種“從衆效應”:如果別人都call小姐,只有你一個人“出於泥而不染”,你就會得罪其他所有人。尤其是,如果這些“其他人”不幸是你的上司或者老闆或者朋友,那麽你就更加難做人了。這,其實與所謂“青少年違法亂紀團夥”是同樣的機制,與“衆官不貪,一官難貪;衆官皆貪,一官難不貪”也是同一個道理。

此外,在任何一種等級制人際關係裏,“從衆式”嫖娼往往是對上司表忠心的大好機會,或者是不得不“捨命陪君子”的“死套”。因爲你跟著上司嫖了,甚至是服從命令去嫖了,就等於把自己的小辮子拱手奉獻給上司,哪里還敢有舉報之心?上司往往也會因此認爲你是真心“靠攏”他的。這也是古已有之。在中國古代小說裏常常這樣描寫:偷情男女被別女發現,於是偷情女便慫恿男人把那個別女也“幹掉”,以防泄密。現在呢,只不過角色顛倒,是上司叫小姐“幹掉”下屬而已。

當然,我勸讀者還是不要過分看重這種“從衆式”嫖娼的心態爲好。因爲:一則這已經不是嫖娼,而是一種政治行爲了;二則,下屬如果沒有嫖娼的“基因”,或者沒有被上司發現,想那上司也斷然不會使此等“美人計”的。況且,除非是群交,否則上司也不可能監視著小姐來強姦那下屬。

還有,如果有人覺得,“從衆式”嫖娼畢竟可以在事發後作爲一種托辭,那可就嫩了。女人都不會信(包括小姐在內)。其他男人會勸你“好漢做事好漢當”。至於許許多多“治安人員”嘛,只要收了罰款,不會問你原因的;如果你非說,小心“抗拒從嚴”。

15. “置換式”嫖娼,來源於性的階層分化。

有一些男人,在與自己的老婆做愛的時候,腦袋裏出現的卻是別的女人(包括情人、偶像、小姐);甚至不出現別的女人,就無法與老婆做愛。這,許多中國人已經知道了。可是,反過來,有沒有人在嫖娼的時候卻想著老婆或者情人或者偶像,不想就嫖不成呢?

有,雖然不多。在性學諮詢中,我知道這樣的例子。但是,不能再多說了。

這是一種“性物件的置換”,是男人的性欲望構成中以及性激發機制中的一個很常見、很普遍的因素。這大概是來源於“家花不如野花香”的意識吧。只不過由於小姐的社會地位太低,無法與老婆相提並論;所以大多數男人只能拿非小姐的女人來置換老婆,卻無法拿老婆來置換小姐。

如果我是小姐,我就會覺得很冤屈;就象老婆如果發現丈夫做愛時在想別的女人一樣冤屈。只不過小姐連生存權都沒有,所以沒資格覺得冤屈而已。小姐也理所當然地應該憤怒,應該仇視嫖客;就象丈夫如果發現妻子把自己置換了時一樣憤怒和仇視。只不過小姐別說跟男人比,就連女人也還沒有當上。

當然,如果再深摳下去,話就不好聽了。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我連跟老婆做愛的時候,都一直在想你”,那女人恐怕十之八九會認爲這才是真愛。可是,如果把老婆二字置換爲小姐,恐怕那男人就活不到再看她一眼的時候了。也就是說,社會階層的鴻溝,連愛情也難以跨越;而且,這鴻溝首先出現在女性內部。

其實,“性物件置換”的在人權道德上的要害,是把女人僅僅看作一個實施性行爲的物件,卻忽視了她的其他所有存在與價值。所以,任何人如果主張男女在這方面的平等,那就請首先關注小姐吧,因爲她們連被置換或者作爲置換物的資格還沒有呢。[19]

回過頭來說說進行“置換”的嫖客。我估計,他們與所有難以做小姐的女人一樣,也是因爲自己無法把性與愛相對分開,甚至在嫖娼時也做不到。因此,他們只能是嫖客中的雛兒,而且很可能是匆匆過客。他們太缺乏嫖娼的“理論準備”。至於這究竟是“良心未泯”還是“心理不成熟”,那就是一個道德評價的問題了。[20]

16. “連帶式”嫖娼=買的不如賣的精。

在北京的一些桑拿場所裏,常常有一些男人在包房裏過夜,儘管包房很差,房費卻相當於三星級賓館。其中有些人會購買“推揉”[21]服務,有些卻不沾性的邊。爲什麽?因爲這些在桑拿包房裏過夜的男人,往往是在夜總會之類的場所裏泡得太晚了,已經無法回家,或者“家”反正也是旅館。因此來這裏,先洗桑拿解乏,然後“且把桑拿作賓館”,一睡了之。這就象許多旅客在住店的時候“順便”嫖娼一樣,很不同於那些主要爲了嫖娼才去各種場所的“專業客”。

據小姐說,“連帶式”的嫖客主要是30歲到40歲之間的男人。其中有些人更加大方一些,也許是因爲他們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偶然爲之,也就不那麽斤斤計較了。當然,這也不奇怪。一切旅遊點的一切商業服務業,賺的不也是這種錢嗎?

所有那些以旅館或者路邊店形式出現的嫖娼場所,實際上都是主要瞄準了“連帶式”的嫖客。有些場所非常懂得“連帶式”嫖娼的意義與價值,非常善於利用這樣的機會,也非常精於刻意去加固嫖客的這種心態。除了小姐或者雞頭的最常見的廣告詞“在哪兒睡也是睡”之外,最極端的例子[22]是:西南某地的某路邊店,居然把公路邊的男女相鄰的公共廁所的隔板故意搞出縫隙來,而那女厠所,其實就是該店小姐們的T型台[23]

17. “經典式”嫖娼,原因其實很深刻。

所謂“經典式”嫖娼,就是兩條:尋求性伴侶人數的多多益善;尋求性生活中的被伺候。我是故意把它們放在最後說的,因爲人們大多已經知道了,男人尤甚。可是,再深一些的原因,還是值得說說。

首先,性伴侶多多益善,這不是什麽道德原因,而是因爲這樣的男人沒有一個讓他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或者他們一輩子也不可能對任何一個女人愛得死去活來,或者他們已經對死去活來的愛情産生了幻滅。

請不要輕視這最後的一條。據我所知,已婚男人是目前中國嫖客的主力軍,而不是那些理應更加饑渴、更加膽大、更加“情有可原”去嫖娼的未婚小夥子們。這是爲什麽?是愛情在作怪。小夥子們可能還在信奉著和追求著死去活來的愛情;他們知道小姐那裏沒有,所以不大會去找小姐。已婚男人呢?當然更加知道小姐那裏沒有這東西,可是不幸的是,他們已經在婚後看破了愛情的紅塵,所以恰恰因爲小姐沒有那種死纏爛磨的愛情,他們才去找她們的。

也就是說,愛情雖然是嫖娼的天敵,雖然真愛必然産生性的專一;但是如果把愛情拔高得可望而不可及,那麽它就會成爲嫖娼的催化劑了。您還別不信。19世紀,正是西方社會把愛情擡到歷史上的最高峰的時期,可是那時的妓女也最多。20世紀中期以來,恰恰是在一些中國人所攻擊的“西方性革命消滅了愛情”的時代裏,發達國家的妓女卻大幅度減少了。雖然這裏面有許多複雜的原因,但是很重要的一條就是西方社會對於愛情的觀念已經超越了既往,發生了許多我們中國人死活也理解不了的根本變化。

再說說尋求性生活中的“萬物皆備於我”,這也不是道德批判所能解釋的。據我所知,有一些已婚男人找小姐,是因爲受不了婚內性生活裏的男女平等。這也不僅僅是性別覺悟的問題。現在比較年輕的男人,跟老婆做愛所需要的性技巧,已經快趕上考太空梭的駕照了。有多少多少書刊音像在教導你應該這樣這樣做,否則妻子就會産生那樣那樣的反感,就會多麽多麽嚴重地損害夫妻感情,甚至會造成怎麽怎麽大的惡果。反正是,性技巧知識正在從80年代的啓蒙變成如今的異化。[24]結果,一些男人覺得,跟老婆做愛變成了負擔,尤其是平等地做愛變成了無字天書,怎麽也學不好。乾脆,找那些根本就不要求平等、不要求性技巧回報的小姐吧。即使一些生手小姐的性服務技巧不夠專業化,甚至遠不如老婆,但是嫖客在小姐那裏可以徹徹底底地自私一回,懶上一回,被伺候一回,所以嫖客總是趨之若鶩。

反過來說,如果那個嫖客昏到真的把小姐娶回家,那麽變成老婆的小姐,就絕不會再對他施展原來的十八般武藝了。例如,有些二奶之所以跟包他的男人離心離德,並不是因爲他給錢少,而是因爲他仍然要求她像做小姐時那樣伺候他。這絕對是那男人的糊塗。嫖娼只是臨時購物,錢貨相抵即可;婚姻卻是生活契約,不平等也得平等點;哪有魚與熊掌兼得的好事?

這當然不是反對性生活中的男女平等,而是想指出,這是在向人類的“性存在”挑戰,實在是不那麽容易做到的。無論對男還是對女,性生活要求的一是放鬆,二是感覺集中;而平等要求的則是傾心關注對方而且真心適應對方。這還不是天大的矛盾嗎?自私與無私打架,恰恰是越平等相待的雙方,就越利害啊。不然,在西方怎麽會有些激進女權主義者,從奮力爭取性別平等開始,最終走到乾脆唾棄一切形式的人際性行爲呢?


[1] 可惜,當時她們在上班,我無法訪談她們,因此無法瞭解詳情,更無法核實。

[2] 當時,是該場所的老闆招待一些朋友,其中有我,所以得見全過程。

[3] 國際女權主義認爲:減肥是歧視婦女的表現。即如尼采所言:男人爲自己塑造出女人的形象,而女人則按照這個形象塑造自己。

[4] 這個“金三角”在北京的“上流社會”裏聞名遐爾,可惜我不敢寫出真實地名。

[5] 參見《存在與荒謬》第390到399頁。

[6] 例如,有一則笑話說:某頭頭喝醉了,上大會主席臺後,端起麥克風說:“乾杯!”秘書趕快扶他去廁所去方便一下。他坐在馬桶上說:“開車”。秘書只好送她回家。一進門,他拉住老婆的手問:“小姐貴姓?”

[7] 其中,有的“嫖官”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例如一則故事說:一位不大的京官去東北某大城市視察,人家本來已經安排了“節目”,他卻不想授人以柄,又認定此地是“花都”,非要“微服私訪”不可。結果被一家RTV(餐廳+KTV+桑拿)痛痛快快地敲詐走了渾身錢財。他稍一亮牌,人家就威脅要告他“假冒朝廷命官”。因爲,哪有一個真官會不打招呼、不帶人就來嫖的?

[8] 在婚是指有不違法的婚姻關係,無論初婚還是再婚。性伴侶則是指雙方存在著較長期的、確定的性關係,無論同居、試婚還是納妾、二奶;因此“一夜風流”與嫖娼賣淫都不算。

[9] 我不知道這位男幹部是不是真的嫖過,但是他的話卻不像是臨時編出來的。

[10] 這位男士,自稱妻秀子優,其樂融融。可是他所擁有過的“女朋友”,正在朝三位數邁進。

[11] 這種“理論”當然是荒謬絕倫的。我寫在這裏,只是實錄而已。

[12] 不過,這個男人自稱是“練功”的,所以他的說法有多大的代表性,我不知道。

[13] 這個嫖客不厭其詳地描述了從進門、脫衣到插入的全過程。這裏均省略,只記錄他的觀念。

[14] 例如華北一帶的民謠就是這樣形容嫖娼的:“上去美,下來悔;呲著牙,咧著嘴;兜裏少了錢,身上缺了水;開嫖之前賽土匪,回家以後象病鬼。”。這則民謠裏滲透著濃重的“勞色傷身”論。看來在當地,這也是抑制嫖娼的一個重要因素。

[15] 我把這樣的事情叫做“慘遭宴請”。

[16] 在當代民謠理,這種大權們和大款們購買青春的現象被形容爲:“早上坐現代(汽車),中午喝藍帶(美酒),晚上抱著下一代。”

[17] 說來,這也許是古已有之。筆者上初中時的一位男老師,就一直收藏著他年輕時與別的女人做愛的照片。結果在文革初期被抄家抄出來,他也因此自殺身亡。

[18] 女性主義者理所當然地痛恨這樣的男人。可是,在批他們的時候,最好不要把所有男人也看作是一模一樣的。

[19] 國際上主張“性工作者非罪化”的人們認爲:小姐的職業化,恰恰能夠很好地抵擋男人的“性物件置換”對於女性的傷害,因爲在工作交往中,對方在心裏無論把你置換爲什麽人,都很難傷害到你。

[20] 國際上主張“性工作者非罪化”的人們認爲,這樣的嫖客也需要“教育”,因爲他們同樣沒有把小姐看作一種職業。據說,荷蘭妓女自己的組織就在妓院門前開設這樣的“心理諮詢門診”。

[21] 所謂“推揉”就是“打飛機”(小姐給客人做手淫),而且到此爲止。可惜,在《存在與荒謬》的第80頁,因爲我孤陋寡聞,誤寫爲“推油”。其實“推油”是正規按摩的一種方式,而“推揉”則是爲了與之相區別而特意創造的詞。據說嫖客們一看便知其真意。這個詞的出現,是因爲在北京,就連“按摩”二字都嚴禁出現在任何廣告之中。可惜,政策總是打不過對策。

[22] 可惜,這是聽說的而且我無法測謊。

[23] T型台,就是時裝模特們走來走去,在上面盡情展示的那種臺子。

[24] 筆者自己雖然從來不寫性技巧,但推波助瀾的責任也難逃;所以我已經4年不寫了。可是架不住總有人炒我的舊文章,還捎帶著罵我變清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