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的精液或許有點腥臭。不過,既然每個男孩子都是由別的男孩子(所謂的「父親」)腥臭的精液製造的,異性戀的男孩子憑什麼要嫌惡別的男孩子的精液呢?可恨的是,從來就沒有人教我怎麼處理射出來的精液。於是,有藝術家把自己的精液裝進瓶中展覽;有人放在冰箱留念。女作家楚婕在她還是高雄醫學院醫科學生時,於〈自立晚報〉副刊發表小說〈牲口〉,讓主角(一位讀醫科的年輕男孩)乾脆把自己的精液喝下去。
電影對於映現男孩子的裸體,從禁止露出陰莖、經過陰莖只能柔軟到允許勃起的陰莖,觀念逐漸開放。動態的陰莖大多鋪陳小便放尿,射精通常作假。我自己2003年影像式劇本《青藍紫:你所知道/不知道的李幼新》讓兩位俊美的異性戀男孩子先用青藍色與紫色彩繪我的陰莖,然後用手強迫我射精,把我的精液塗在我的嘴上,逼我喝下。我的意圖是借刀殺人,經由異性戀男孩子對我鄙夷、把我當男妓凌虐,來宣洩我自己的恨。希臘導演Ektoras Lygizos 2012年的電影《吃鳥食的男孩》裡,少男Yorgos(Yannis Papadopoulos飾演)真槍實彈的手淫、射精與吞精卻有不同的意涵。如果有人看了大驚小怪,那是自己偽善、苛刻。你我在現實生活中,做愛時無論男男或男女口交,怎麼可能沒吃到精液呢,何況醫學常識說過口腔的細菌遠超過肛門的細菌!Yorgos打手槍,可能是他孤獨生活時紓解情慾的壓力,也可以當成又窮又餓只好吃自己的現代寓言。你我總聽過有人割自己身上的肉吃吧?啃噬自己、吃自己精液或許無言控訴了社會的冷酷、外人的冷漠,讓這位天籟歌喉美聲的男孩貧窮飢餓得活不下去,讓天才藝術家在職場沒有生存立足的空間,只能自殺式地吃自己以求存活,寫到這裡,我哭了起來,覺來不勝悲。詭異的是,觀賞本片我並沒有想到或看到這個層次,寫著寫著,好像逐漸耳聰目明起來。
說到生存的空間,本片大多數的篇幅是這位跟法國美少男樓杭馬萊(Laurent Malet)神似的希臘男孩Yorgos一個人的演出。非但不單調乏味,反而類似實驗電影讓你我大開眼界。本片常用手提攝影機跟隨主角拍攝,那晃動、那不安、那自由、那狂野,或許還夾帶了少男生活的那顛沛、那困頓。很多時候,男孩的身體(尤其是穿了衣服的背部)局部大特寫在前景,等於佔據了畫面的大部分,這使得背景(也就是他處身的空間)被遮擋得只剩一鱗半爪般的點綴。隨著他的晃動或行走,使得靜態的「空間」彷彿被迫動作似地,每當男孩位移,就多遮掉一些原先你我可以看到的空間但也顯露出一些原先你我看不到的空間。於是,空間不再是靜態的,不再宛如一潭死水,甚至你我因而體認到「空間」不會被消滅,只是暫時被遮掩或未被網羅到畫面中。
男孩太接近鏡頭,男孩與處身的空間也太黏膩了(空間既淪落到連次要地點綴主角都稱不上,空間卻被人體擋得幾乎不易見著反倒物以稀為貴更吸引你我注視),所以,本片既可以看成男孩與鏡頭的無限貼近、極度纏綿,又不妨當成男孩跟空間在fuck!
Yorgos沒錢買食物,除了吃喝自己的精液,他還吃鳥食。他養了一隻金絲雀。他再窮再苦也要買鳥食餵這隻心愛的金絲雀。非常動人的超越物種的人、鳥深情!我向來反對強迫動物表演,反而是我學我家鸚鵡的聲音跟她私語,我常走過的街有間花店的椋鳥也是我學椋鳥的叫聲跟對方開展友誼。Yorgos沒有錢、沒有食物時,偶然吃他家金絲雀的鳥食,或許也有另一層意涵(不要強求動物遷就人類,而是人去體認動物的生活、習性),你我大約聽過英國有些貓狗食品公司付薪水雇專人試吃產品,倘若人都難以下嚥,不會說(人)話的貓狗吃了豈不痛苦得有口莫辯?因而本片也可以看成在動物權方面的奇想與突破。
這部電影不僅活用了一般電影偽善虛假不敢用的素材,譬如男孩的陰莖與精液,而且也讓主角像戲場演員般用力操作身體其他部分。譬如奮力跳高摘採樹上的莓果,或是狠狠猛打自己耳光,或是(一襲紅外衣)用一根手指把高處橙黃色的圓桶弄下來。紅衣擋在前景的大特寫,紅衣與橙黃桶的互動,這部實驗性質很高的劇情片讓我覺得有時候主角簡直就是「色彩」(紅色或⋯⋯)!
吉田大八電影《聽說桐島退社了》快到收場時,美美的男孩菊池宏樹(東出昌大飾演)拿起電影社社長前田涼也(神木隆之介飾演)的8mm攝影機拍攝涼也。涼也隨後對著宏樹猛拍,赫然發現宏樹多麼俊美不免驚歎!有些朋友解讀成隱性的男男同性情愛。我覺得還有其他功能:涼也太耽溺拍攝電影反而忽略了現實生活中的人與事(「看」不見宏樹的俊美);攝影機(也就是「拍攝」)補救了眼睛「看」不出的美好;外行人(宏樹)的隨意拍攝,啟發出電影內行人(涼也)的種種靈感。感謝羅令杰與黃國誌的幫助,讓我移花接木,看出《吃鳥食的男孩》種種的美好。2013年台北電影節我深愛大師傑作雷奈的《廣島之戀》與費里尼的《愛情神話》,但從新秀《吃鳥食的男孩》也見識到無比驚喜,特別是收場時,少男與他深愛的金絲雀在一堆碎裂雕像的廢墟(是暗喻藝術蒙塵、天籟美聲的Yorgos落難?)卻是一個空間全貌的大遠景鏡頭。雕像會毀損,建築會崩壞,少男與金絲雀的情愛永恆不變!家人配偶也從女女、男女、男男拓展出新的可能性:人與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