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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結論

在廬隱文字中,主角大多是女性,身旁總是圍繞著一個或數個知心女友。「男人們過客般地闖入,但通常是失望或絕望而去。」[1]廬隱筆下的女性形象豐富而生動;相對的,男性形象從外型到靈魂卻都顯得蒼白而虛弱。廬隱淡化男性形象,把他作為一種男性符號,這個符號是女性一切痛苦的根源。廬隱文字中的女人棄絕男性、趨向女性,她們懷疑且漠視男權世界中關於婚姻愛情的男性神話(曾有論者強烈地指出廬隱寫出了「對異性世界的憎恨」[2]),對女友的愛戀遠遠勝過對男性的依戀之情[3]

廬隱的文字是女人的世界,也是女同性愛的世界。可惜的是,這個多采多姿的女同性愛的世界,隨著廬隱的被人淡忘,也曾經被遺落在歷史的角落。直到最近才零星地被憶起。而在異性戀主流的文化中,許多人以為五四時期的女同性愛不是正常的現象,所以總要為她們尋找、解釋出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過去對廬隱女同性愛文字的研究中,曾有不少論者運用心理學的分析,將廬隱文字中的「同性愛」視為心理上的「病態」、「畸型」、「變態」,即弗洛伊德所謂「性倒錯」意義上的「同性戀」,論者儼然一位心理醫師,對文字中女同性戀「患者」的病因、病況加以「診斷」分析,認為女性發生同性戀的原因是缺少與異性戀愛的機會及心理準備:

廬隱〈麗石的日記〉中的麗石與沅青之所以發生同性戀,是基於青年女子對於某種特殊情感的迫切要求,而此種情感,在異性那裡卻難以得到,……生理、心理的需要不能在常態下得到滿足,便會以病態甚至變態的方式尋求發洩。[4]

「五四」初期曾經大肆標榜婚姻自主、戀愛自由,但由於初期缺乏理性的啟蒙並沒有徹底地清除掉人們大腦中殘留的封建倫理觀,使得他們的自由戀愛成功之後又重新被禮教的殭屍拉進了墳墓,一批知識女性為擺脫矛盾而產生了「精神戀愛」和「同性戀」的畸型婚戀心理。[5]

〈麗石的日記〉中,女主人公麗石受「五四」思想的洗禮,試圖保持獨立的自我,渴望真正的愛情而不得,又從朋友的婚姻中看到了失望和無聊,便產生變態心理,走進了同性戀的死衚衕,最後抑鬱而死。[6]

異性戀情或婚姻的介入可能會使女同性戀患者迸發難以治癒的心病

〈麗石的日記〉就以細膩的感情描寫了麗石和沅青之間純潔又奇特的戀情。……可是,這種病態的性心理和性衝動最終還是被異性的情愛和婚姻所瓦解,所轟毀,於是又造成了一部分女性的人生痛苦。[7]

另一方面,這種疾病也可能因異性的戀情或婚姻而得以「矯正」,獲得救贖,這正印證了弗洛伊德曾指出的「青春期的男孩和女孩,常和同性締結傷感的伴侶。無疑抵制此種性對象之永久倒錯的最強大力量來自異性性徵相互間的吸引力」[8]

憑著性別意識,廬隱構建了一個女兒國,築起一道性別防線,來抵禦異性的侵入,保持與異性的隔絕狀態,以同性間的友誼維繫這女兒國的存在。由於對異性的拒斥,便走向另一極端——同性的相戀。……同性的女兒國是難久維持,因為它違背自然規律,除友誼外,女性更需要愛情,所以,女兒國無形解體。……廬隱的女主人公們開始熱烈地追求異性戀。性愛從變態走向常態,這是一個進步。[9]

有些論者則指出五四時期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女性對異性婚戀的失望,使女性對同性產生愛戀,或藉著女女關係逃避異性婚戀,楊劍龍曾說〈麗石的日記〉中的麗石之所以「珍重與女友沅青的情感」,是因為「厭倦於異性的糾纏」[10]王德威認為廬隱部分作品中的女性同性戀主題是一種「探觸」,而且是源於女性對男性主導世界的一種反感:「男性主導的世界既是如此荒蕪涼薄,女性之間感情牽引成了重要寄託。這樣的同性關係或鮮見肉體愛慾表現,但其纏綿曲折處,絕不在男女間的羅曼史之下。」[11]史書美和奉仁英都認為廬隱文字中的女同性愛是應付異性婚姻制度的壓迫的一種策略[12]李玲認為廬隱文字中的女同性愛是「由於異性交往的相對匱乏和同性交往的相對自由,再加上對女性事業及婚姻難以兩全的恐懼,有一部份女性的青春衝動就可能指向同性夥伴。」[13]

其實,對異性的排斥、對同性的愛戀,孰因孰果,是很難加以區分的。以上這些解讀,正可看出〈麗石的日記〉中沅青所感嘆的:「同性的愛戀,終久不被社會的人認可」[14],不是被視為「性倒錯」,是需要矯治的心理疾病;就是被視為逃避異性婚姻的手段,不是真正的同性愛戀。女同性愛在這其中找不到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而社會為她們安排的唯一歸宿——異性婚姻,卻沒有帶給她們所謂的幸福,反而使她們再次跌入男權文化的陷阱。五四的女兒義無反顧地衝出了封建的營壘,卻發現前途一片茫然,「到哪裡去呢?前面是茫茫大海,後面是蕩蕩大河,四面都是生疏的,冷酷的,沒有一支渡船。」[15]「結婚也不好,不結婚也不好,岐路紛出,到底何處是歸程呵!」[16]被包圍在「生疏」、「冷酷」、龐大的異性戀霸權和男權文化的雙重宰制下,「何處是歸程」成為廬隱文字中的五四女兒共同的心聲,而且,「沒有一支渡船」。

美麗的五四遺事,不是隻有徐志摩與陸小曼,郁達夫與王映霞;還有麗石與沅青,畏如與星若,亞俠與KY,露沙與蓮裳……她們的故事都非常美,非常真,足以感動我們,啟示我們,在今天的女權運動或同志運動中,增添一股精神的力量。

過去許多論者都認為廬隱的作品範圍仄狹、結構鬆散、思想悲觀,姑且不論這些說法是否以偏概全,廬隱文字中的含蓄政治所營造的委娩情韻與特殊美感,是值得我們進一步加以賞析的。

筆者才疏學淺,對廬隱文字中的女同性愛的分析討論或有不足之處;況且同志論述的文學批評方興,不久的將來很可能會有更適宜用來討論五四女同性愛的理論工具出現。拋磚引玉,以俟來者。



[1]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頁96[回本文]

[2] 常立霓〈廬隱的情愛世界——兼與郁達夫比較〉,《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8年第1期。頁184[回本文]

[3] 林丹婭〈一種敘事:關於異性愛與同性愛〉,《東南學術》,1998年第5期,頁25中評析廬隱的作品「無不流露著對同性比異性更為愛戀的心理痕跡」。[回本文]

[4] 朱潔新文學初期女性作家創作散論〉,《西北師大學報》 (社會科學版)19951月第32卷第1期,頁30[回本文]

[5] 許德〈論廬隱早期小說的審美意蘊〉,《安徽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08月第28卷第3期,頁425[回本文]

[6] 李國英、劉志梅〈論廬隱小說中的知識女性形象〉,《天中學刊》,19978月第12卷第4期,頁32[回本文]

[7] 胡曉燕〈對女性意識的發掘和探尋——試論廬隱的女性小說〉,《江西教育學院學報》(社會科學)19998月第20卷第4期,頁91[回本文]

[8] 弗洛伊德(Freud)著、林克明譯《性學三論  愛情心理學》(臺北:志文出版社,19905),頁116。譯自弗洛伊德』Three Essays on the Theory of  Sexuality』(1920),』On the Universal Tendency to Debasement in the Sphere of Love』(1912)……等。[回本文]

[9] 遊友基〈悲哀美:時代苦悶與女性苦悶的絕叫者廬隱〉,《遼寧教育學院學報》,1995年第3期,頁83[回本文]

[10] 楊劍龍〈「上帝賜予了她悲觀的份子」——論基督教與廬隱的小說創作〉,《華東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年第4期,頁88[回本文]

[11] 王德威《小說中國——晚清到當代的中文小說》,臺北:麥田出版社,1993年,頁305[回本文]

[12] 史書美認為廬隱的作品「指出婚姻為另外一種桎梏女性的制度,甚至暗示用女性間的同性戀或其他組織的方式來實現她們的自主自立」(史書美〈中國現代文學中的女性自白小說〉,《當代》,1994年第95期,頁123);奉仁英亦謂「同性戀愛對她[麗石]來說,是應付當時中國婚姻制度對自己壓迫的一種策略。」(奉仁英〈廬隱的書信體和日記體小說的敘事分析〉,《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9年第4期,頁132)[回本文]

[13] 李玲青春女性的獨特情懷——「五四」女作家創作散論〉,《文學評論》,1998年第1期,頁58[回本文]

[14] 廬隱〈麗石的日記〉,廬隱著、任海燈選編《麗石的日記》,頁41[回本文]

[15] 廬隱〈徬徨〉,錢虹編《廬隱選集》上冊,頁203[回本文]

[16] 廬隱〈何處是歸程〉,范玉吉編選《廬隱小說:何處是歸程》,頁118[回本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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