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燈熄掉,靠我更近一點」…一窺日本江戶時代的情色烏托邦
【2016.09.17 風傳媒 文/涂豐恩】
江戶時代浮世繪的春畫。photo credit:wikipedia
那是個普通的夏天晚上,世之介睡到半夜突然醒來。隔壁房間的女僕聽到了聲音,也連忙起床,點起燭台,幫忙世之介照路。兩個人經過長長的走廊,走到了大宅院外頭的一間廁所。
世之介小解之後,準備洗手。由於廁所四周都是茂密的竹林,地上也有許多碎竹片,女僕擔心世之介受傷,所以拿著照明燈,往他身上靠過去。
世之介見狀,對女僕說:「把燈熄掉,靠得更近一點。」
女僕聽了,有點不解地問道:「我是為了你安全才點燈的,如果你要讓四周一片漆黑的話……」
沒想到世之介卻以老練的口吻回答:「難道你不知道戀愛是在暗中進行的嗎?」
那一年,世之介還只有七歲。
這是江戶時代作家井原西鶴所說的故事,來自他的代表作《好色一代男》。
在井原西鶴筆下,世之介從七歲情竇初開、初知男女之事開始,一輩子都在情色愛慾的世界裡打滾。一直到五十四歲為止,世之介一共「玩弄女性三千七百四十二人,男妓七百五十二人。」真可說是一個驚人的數字。整部小說,也就圍繞著世之介的冒險人生展開。
井原西鶴是江戶時代最受歡迎的作家。一六四二年出生在大阪的他,剛好趕上德川幕府建立之後,日本天下太平、經濟成長的時代。人口成長和商業擴張,多采多姿的都市生活,提供了他創作靈感來源;而有錢有閒的都市居民,則成為他的讀者群。井原西鶴的寫作,重視市井小民的日常經驗,因此很投這群人的口味。
除了《好色一代男》之外,井原西鶴還曾經出版另一本名為《好色一代女》的作品,書中女主角跟世之介一樣,有著強烈慾望需求,但與世之介一輩子縱橫情場不同,這位「好色一代女」無從掌握自己的命運。她在經歷年輕時的情色冒險後,淪為煙花女子,以出賣肉體為生。到了晚年,更對自己的人生充滿了悲哀與懊悔,甚至曾到菩薩面前懺悔。
井原西鶴筆下的故事或許有些離奇,但他卻利用這些超現實的故事,描繪了當時的社會百態。
在井原西鶴最活躍文壇的時代,因為教育普及,能夠讀書的人逐漸增加。跟今天相比,當時識字人口儘管仍然有限,不過已經足以讓江戶時代的出版業飛躍般地發展。
江戶時代的文化發展,既來自貴族和精英,也來自這些逐漸抬頭的庶民百姓。從事各行各業的小市民,支撐起了一個蓬勃發展的大眾娛樂市場,井原西鶴的作品只是他們的眾多選擇之一。江戶人喜愛旅行、賞花、看煙火,或是觀賞名為「歌舞伎町」的舞台表演。今天東京人的娛樂享受,很多在江戶時代就已經出現了。
江戶時代以前的日本,籠罩在佛教信仰的氛圍之下,覺得人生充滿苦難,萬物無常,因而把希望寄託在來世的極樂世界,是以「憂世」為主的文化;但江戶時代的日本,卻轉而肯定現實生活,享受當下,重視短暫卻又美好的人生,因而成為擁抱「浮世」的時代。
這樣的態度不只能在文學作品中找到,在江戶時代的藝術裡,也出現了以描繪日常百態、名為「浮世繪」的作品。創作浮世繪的藝術家們,既畫美景,也畫美女,更有人喜愛描繪男女交歡的性愛場景。
浮世繪不是江戶時代唯一的藝術類型,但價格便宜,一般人也能負擔得起,所以成為流行商品。此外,浮世繪和井原西鶴的作品一樣,呼應了時代的情緒,因而在市場上受到廣泛的歡迎。
井原西鶴作品筆下寫的雖然是虛構故事,但也有現實作為背景。
江戶時代的大都市裡頭,有著所謂的「遊廓」,或被稱為「花街」。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風化區,裡頭住著既賣藝又賣色的「遊女」──也就是賣春婦。江戶、京都和大阪等三大都市的遊廓,分別名為吉原、島原和新町,規模最大,名聲也最響亮。《好色一代男》的主角世之介,就曾經出入遊廓,尋歡作樂。
遊廓的設立經過德川幕府認證同意,等於一套合法公娼體制。遊廓的業者必須取得官方許可,才能在其中開店經營,遊女也需要登記。幕府知道,情色產業很難完全禁絕,尤其在江戶,單身武士眾多,男性人口遠遠多於女性,他們的生理需求,也是不能不處理的問題。德川幕府選擇以管理代替禁止,是為了以掌控性產業的發展,以免它沒有限制地在城市裡蔓延。
遊廓的設置,在城市之內切出了一塊化外之地。以江戶為例,吉原遊廓的四周挖了九公尺寬的河道,裡頭灌滿黑泥巴,一般人不能隨便跨越,只能從唯一的大門進出。京都的島原遊廓也只有兩個出入口,而且都有警衛看守,只有大阪的新町管制則比較寬鬆。
遊廓的開放時間也有限制,江戶的吉原分成白天與晚上兩班制,早班從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四點,晚班則從下午六點到十點。幕府曾經一度取消夜間營業,但是一六五七年,江戶發生大火,舊的遊廓被燒毀,之後新的遊廓找了另一個地點重起爐灶,夜間營業也跟著重出江湖。
可想而知,遊廓的夜晚總是比白天更美麗。每到晚上六點,遊廓的業者便會點起華燈,招攬顧客,還有樂手彈奏名為「三味線」的樂器,熱熱鬧鬧地,宣告著夜生活的來臨。
踏入遊廓,等於進入一個不同於日常生活的世界。江戶時代有著嚴格的身分制度,士農工商之間分別相當明確。但在游廓之中,這樣的界線卻模糊了起來。平時威風凜凜的武士們,因為不能帶刀進入遊廓,變得跟一般人沒有兩樣;相反地,有錢的商人要是可以一晚浪擲千金,也能夠受到萬般禮遇。在消費的世界裡,財富決定了地位高低。
遊廓裡頭不只有性的服務,也提供各種美食,還有娛樂活動、戲劇表演,遇到特殊節慶時更會舉辦祭典,滿足人們的各種感官欲望,成為顧客的極樂天堂。
遊廓中建築物同樣富麗堂皇,炫人耳目,裝潢採用最高級、最昂貴的選擇。其實,根據江戶初期的法令,遊廓裡的建築物不能太過舖張,不過法律無法停止人們追求享受與奢華。
當然,遊廓中最吸引人的還是非遊女莫屬。當時人們將遊女分成了不同的等級,第一級的稱為「太夫」,收費最高,甚至可以擺出姿態,拒絕客人;次一級的遊女,在江戶稱為「格子」,在京都和大阪則稱為「天神」,再接下來的等級也各自有不同名稱,收費也各不相同。
最高級的太夫,服飾極盡華麗之能事,上街前往接待客人,往往引起眾人爭睹。太夫的前頭會有人提燈籠開路,身旁則有隨從和仕女簇擁著,甚至有人敲鑼彈琴。太夫又被稱之為「花魁」,她們在街頭搖曳生姿的場面,則被稱之為了「花魁道中」。
想要成為「太夫」的遊女,不但必須外型姣好,更必須才藝過人。太夫接待的大多是達官貴人,必須展現同樣的教養,精通文學、音樂與藝術,才能滿足客人品味。要成為太夫,必須接受精心培養,更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性的自由、欲望的解放,遊廓世界看來似乎風光無限好,有如情色的烏托邦。
不過,很多時候,一個人的享樂天堂,是建築在另一個人的地獄之上。
遊廓就是如此。對光顧的客人而言,遊廓讓人尋歡作樂,飲酒忘憂;但對遊女而言,遊廓卻禁錮著她們的自由──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遊女是不能踏出遊廓的。最高級的遊女,還有可能外出賞花,或是參拜神明;下級遊女則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此外,按照早期規定,遊女一天接待兩名客人,早晚各一名。但這樣的限制後來逐漸走樣,遊女每天接客人數日益增加,直到她們不堪負荷。要是偷懶或表現不佳,還會遭到業者的叱喝、責罵,或是虐待。
在這種悲慘的情況下,難免出現遊女逃跑的現象。但是,萬一逃跑失敗,遊女只會受到更為嚴厲的懲罰,甚至被業者吊起來鞭打。有些遊女承受不了,只能選擇自殺,以求解脫。
為了保證遊女的來源不絕,遊廓業者往往也與人口買賣掛勾,牽扯進綁架和拐騙的案子當中。有些尚未成年的少女,就這樣被賣進了遊廓,從此不得脫身。
江戶時代的人們將遊廓業者稱為「忘八」,意思是他們拋棄了「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等八種美德。一般人對他們的觀感,可見一斑。
除了遊廓的黑暗面外,江戶時代對於性的態度,也未必如一些人所想像的如此大膽奔放。
的確,井原西鶴的好色文學與浮世繪畫家的春畫作品,都在這個時代大受歡迎。不過同一時間,江戶時代也有許多儒家的信徒,他們讀著四書五經,鼓吹傳統道德,要求女性貞潔孝順,而且積極地在各地 傳播思想,開班授課。
江戶時代沒有科舉制度,但儒家思想的影響力還是很大。一七二二年(享保七年),擔任將軍的德川吉宗就下了一道命令,禁止好色文學的出版,並要求加強對於民眾的道德教化。
有位飽讀儒家經典的醫生貝原益軒,則出版了一本名為《女大學》的作品。這是本寫給女性的生活教科書,書中提倡「丈夫是天」的觀念,要妻子溫順服從,把對方父母看得比自己親生父母更重要,把先生當成主人一樣侍奉。書裡也強調,年輕妻子不宜去歌舞伎表演,不宜去佛寺這樣龍蛇雜處的地方,更絕對不能跟其他男性接觸。
從今天的角度看來,這些觀念簡直保守無比。但貝原益軒寫出了男性讀書人對於理想家庭的想像,寫出他們對於完美女性的期望。《女大學》被多次改寫,一再翻印,成為社會上十分普及的出版品。說明當時不少人對於貝原益軒揭櫫的理想,還頗為贊同。
不過,隨著大眾文化的興起,有些讀書人於傳統儒家經典,也出現不同的想法。
十七世紀有位叫伊藤仁齋的學者,就特別重視日常生活的重要性。他認為除了書本上的道理外,用心體會每天的待人接物,同等重要。他也主張,儒家提倡的仁與愛,不能只是抽象概念,而是必須抱持著誠意,認真地實踐。
另一位學者增穗殘口,態度更為激進。他反對儒家思想中嚴防男女的觀念,認為這實在太過虛偽、不切實際。為此他還寫了一本《艶道通鑑》──這書名想必要讓嚴肅的學者皺眉頭──鼓吹男女平等、戀愛至上,肯定人世間的情感與慾望。相較於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他認為傳統日本神道對於性的開放,更符合人性,更值得鼓勵。
在這些說法的背書下,小老百姓的俗世生活,與讀書人的世界交織在一起,產生了新的意義。江戶時代的人們,就這樣透過包容通俗與高雅、日常與非常,創造出了充滿活力,屬於這個時代的浮世文化。
文/涂豐恩
國立臺灣大學歷史系碩士,現為哈佛大學東亞系博士候選人。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平安文化出版《大人的日本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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