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遷的時代,解嚴的身體
【紀大偉】
眾人或許已經忘記「政治的解嚴」,「身體的解嚴」卻仍然歷歷在目:近年來, 尢其在年輕世代身上,我們目睹身體形象的蛻變。染髮、指甲彩繪、刺青(及刺青 貼紙)、身體穿孔裝飾(耳環、鼻環、乳環)、彩色隱形眼鏡等等身體符號流行。圖 案化為身體的一部份,圖案變得身體化了。身體和政治一樣,不再是神聖不容侵犯的殿堂,卻更加開放,讓大膽人士戲耍塗鴉。我們看待身體的時候,不得不更加發 揮幽默感與想像力。但,這些奇觀在引人驚嘆爭議之餘,不免也同時激起負面反應與情緒。
有人針對這些不乖順的身體本身提出「美學的批評」,認為它們不見得美觀,也 不見得有創意(尢其當刺青貼紙崩盤大流行之後)。一般認為,年輕身體之所以胡搞, 是為了愛美,或是自以為有個性;因此美學的批評從此下手,貶抑愛作怪的身體。 不過,我卻覺得美學的批評恐怕搔不著癢處,難以面對身體解嚴的大規模浪潮── 作怪的身體並不是各自孤立的突變基因,他們和當代文化的互動也該留心。再說,「美 觀」「創意」已是陳舊世代的度量標準──美觀與否因人而異,完全不受前人影響的創意也不存在──以此測量世紀末的身體,似乎有些力不從心吧。
另有些人則提出「脈絡的批評」,將身體放在社會情境中來看。他們質問:當年 的青年人關懷政治大環境(所以,後來有政治的解嚴),而現今的年輕人為什麼「氣 度縮水」,只曉得經營身體小格局(所以,後來有身體的解嚴)?有人也指出身體解 嚴的「時空錯亂」:身體裝飾在舊日社會經常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例如不同族群、不同地位就該承襲不同的紋身圖案,不可輕漫逾越,哪裡像現在的年輕人一樣,選刺青圖案就像選披薩口味一樣隨興,和講究秩序的原有社會情境剝離。
這些喟嘆其來有自──仍然是以舊世代的價值觀來衡量新變局。當然,衡量的 結果必然是可觀的差距。除了今非昔比的嘆息之外,要如何去談新舊之間的差距呢? 於此,我們何妨進行更敏銳的脈絡化思考,仔細閱讀小身體和大環境的互動關係。
不同的時代,滋養出不同的身體。當青年人不再輕易接受昔日意識型態的召喚(不再相信國家、民族、家庭等等神話),發現自己無力介入政治空間、很難在各種領域卡位的時候,他們寧可認清現實,承認身體是他們手上僅有的財產。經營身體, 可以讓他們更輕易體驗改變,更具體得到成就感。事實上,見諸歷史,身體經常是熱血青年的最後一張王牌──在政治抗爭的時代,自焚和絕食等等毀壞身體的行為都將身體視為最終手段。但,時過境遷,身體的用途也為之改觀。此時,如果不將氣力投注在自己的身體上頭,難道還有另一個尚未幻滅的黃金文明可以吸引年青人投資嗎?相較之下,可以確切掌握的身體反而比較實在。身體已經成為許多人得以 安身立命的唯一遊戲場。
此外也該留意的是,作怪的身體,的確就是時空錯亂的。甚至,與其說「時空 錯亂」是一種批評,不如說是現實的描述。以往,身體符號(如紋身)是該遵服社 會秩序(紋身圖案和地位有關);不過,在社會秩序劇變之後,照舊維持身體符號的 倫理談何容易?再說,許多人正希望自己的身體可以從既有的社會情境中抽拔出來,擺脫牽絆哩。其實,不馴的身體不但跨出原有的時空,根本就已經跨出國家, 而進入了跨國文化的網路──我們看見的怪異身體,並不專屬地方文化,也不是台 灣獨有,卻隸屬於地球村。年前在台灣瘋狂流行的刺青貼紙,也可以在東南亞國家街頭輕易發現──事實上,刺青貼紙或其他身體符號在特定的菁英國家推出之後, 周邊的其他國家便拚命代理或大量複製,四海一家締造出跨國性格的混血身體形象。
正視當代身體的變異,我們可以更清楚認識時代的變遷。尢其,從身體解嚴的 現象可以發現,呈現「自我」的方式已然異於既往。在呈現自我意識的時候,有人 再也不願戰戰兢兢,偏要大方揮灑。他們的自我意識,就如同作怪的身體一樣,頻 頻自戀修飾,未必有心介入當代政治場域,反而深具跨國性格,挑戰既有的邊界和律法。甚至我們可以再打開視野:不但從作怪的身體看見自我意識的變相,也從當 代文學的蛻變看見不同以往的自我想像。我們也在諸多新進的文學作品表面看見近 似紋身、鼻環之類的實驗,在網路等等年輕媒體中看見文本的扭曲、變形、斷裂。許多文壇前輩憂心忡忡,抱怨當今的文學文本不顧大政治,只看小身體;然而,如 果他們願意思索現實情境和文學文本的互動,或許就可以更坦然理解現今文學的形貌。
在時代風氣以及自我意識一概劇烈變動的此時,如果文學作者未能敏銳感受時代,反而固守傳統,未必就是文壇的福氣。基於同樣的道理,如果年輕一代的身體 依舊乖馴,沒有弄潮的欲望,我們反而要擔憂如此平靜無波的世代是否提早僵化麻 木了。「身體」,「文學」,「時代」,「自我意識」,彼此相互呼應; 假使文學這一端抽筋了,往往可以讓人屈指算出身體那一端的脈動。一時間,彷彿四面楚歌,各地昇 起變革的烽火。
不過,我們最先辨識的,印象最為深切的,仍然是身體的變異。畢竟,身體到底是最容易被感知的,最容易下手的,也是最為圖像化的。先前我提過,「圖案身體 化」現象在近來普遍可見──有趣的是,「圖案身體化」並不是孤立事件。同時,「身 體圖案化」也赫然是尚未停歇的熱潮,身體就是圖案的內容。「相片貼紙機」和「相 片印章機」成為學生風靡的商品,這些販賣機吐出以相片為內容的貼紙和印章。相 片貼紙、印章和傳統照片(以及拍立得照片)不同,並非只是具有紀念意義的圖象, 而是可以隨身攜帶的玩具,供人將圖案化的身體大量複製、四處展示一平方公寸大 小的身體碎片。如果將個人肖像製為相片印章,蓋印於肚皮上,相片圖像就變成刺 青圖樣了──圖案化的身體,轉世化為身體化的圖像。於是我們眼花瞭亂,一邊看 見符號變成身體的圖案,另一邊又看見身體化為符號的內容。
相片貼紙和印章的流行,也為世紀末留下一點啟示。我們在身體上看見大量複 製的人造物,也在人造物裡頭看見身體。無論是在自己的身體上不斷留下印記,或 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印章到處留下印記,我們對於身體的既有觀念都面臨衝擊── 原來,年輕世代正努力以最切身的方式來感知,來呈現,來留下痕跡,來証明自己 存在。我們不免驚覺,他們的直接,似乎回歸了記憶中某些歷史時刻。昏昧的今日, 新人類將世界搗成碎片,嵌在自己的身體上;同時,將自己的身體撕成金箔,復貼在這個世界上。玩物喪志之後,人類才存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