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氣餒
作者:方非
性別界限是人間一大界限,在生理上是不可逾越的;在心理上想逾越的人是有,叫做”易性傾向”,傾向至極,就到了病理的範圍,叫做”易性癖”,如今,人們已經能夠漸漸正視這個問題,醫學上有了變性手術。變性之後(其實仍然不可能真正徹底變性),心態如何,生活如何,遭遇如何,中國似乎還沒有科學的可靠的記載。但是,在文學藝術上,從來不乏易性傾向的故事,也就是女扮男裝的故事。從古至今,武的有花木蘭,文的有祝英台,現代的有一個電影《戰火中的青春》,裏面有個女扮男裝的高山,她們全都演繹出許多熱熱鬧鬧的事情。的確,女扮男裝後,走出閨閣,天地太大了,可以任你想象。而男扮女裝的故事呢,好像就不大有,大約這就沒那麽好玩了,對於一個作家來說,這也就沒什麽可寫的了。
從易性傾向到易性癖,還都是自願的。那麽,不是自願的呢?並且,是一個男人忽然變在一個女人,完全不是自願,完全出乎意料,他(她)的心態、生活、遭遇,會是什麽樣呢?《雙身》(董啓章著。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97年1月版。獲第十七屆《聯合報》文學獎長篇小說特別獎。)這本書,才有了這些想法,而這樣比較著一想,首先就使我有些心驚了。
《雙身》的情節很簡單,大意是說一個叫林山原的男人,在一夜歡娛之後,早晨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女人,女人的膚發,女人的身體,女人的外貌,一個真真正正的女人,這並非他本人的意願,於是就有了隨之而來的種種感覺與事情。
這書吸引我的是很少有人寫這個題材,這在前面已經說過。其次,就是它寫出了一個做男人做得好好的男人變成女人後的那種感覺。故事也就是從這裏開始的:”飛機降落在大阪伊丹國際空港的時候,你排在外國人的海關檢查通道後面,目送真知子的背影往日本人的通道走去。
眼白白讓這個美豔動人的女孩子從你的指間溜走,你多半也會感到有點失望吧!……你會期望,在踏出機場大堂的時候,那個棗紅色的身影會在不遠處守候。
你如願以償了。在不緩不急的腳步下,你上前挽起了她的小巧行李箱,輕描淡寫地說:”池田小姐,我們一道走吧!”
第二天早上,你在酒店雙人房中醒來,真知子不知所蹤,你的記憶一片空白,在鏡子中你瞧見一個赤裸的女身。
這就是你所能夠記起來的了。
你欲哭無淚。這個玩笑實在開得太大了。但你完全不理解真知子爲什麽要這樣陷害你。她的動機簡直不可理喻,而她的手法令人毛骨悚然。有誰會想到在最美妙的經驗後會落得如此不堪的下場?”(P.69-70)
這就是林山原發現自己變成女人後的第一個感覺。他認爲,這是真知子加在他身上的一道惡毒的咒語,是對於他的一個陰險的報復!在這裏他用了”毛骨悚然”和”如此不堪”這樣的詞,可以說已經是極限了,如果事先並不知道到底把他變成了什麽,我想,僅憑這兩個詞,看的人一定會以爲是把他變成了一種十分肮髒、可怕、令人作嘔的東西,比如賴蛤蟆什麽的,可實際上呢,只不過是把他變成了一個女人!他除了驚憤於真知子的陰險惡毒之外,還爲自己現在的樣子感到極端的屈辱。他的思想,他的記憶,他的情感……,總之,除了身體以外他作爲男人的一切,爲他有一個女人的身體而感到深深的屈辱!爲他從此以後將要以女人的身體與面貌去迎接世人的目光而感到深深的屈辱,爲他今後在辦公室裏的地位只能是打扮得體地坐在那裏笑臉迎人而感到深深的屈辱,這種錐心的屈辱感一直籠罩著故事的始終。
其實,要說林山原變成的女人,是女人中最幸福的那種:”你的鼻子輕輕摩擦著躺在前面的手臂,柔滑的肌膚無比適意。但這手臂是那麽誘惑而陌生。……你試著活動雙手,它們有著纖巧的指尖,的確是你自己的雙手。
你下床,走近鏡子,鏡中有一個短髮、面容清秀的女孩子。這就是我嗎?你想。”(P.32)
“在這些日子的溫暖早晨,我也會以相同的姿勢自夢中醒來。側身躺臥,胳臂擱在鼻子前,手腕遮擋眼睛,在半張惺忪視野中掩映著粉紅色的光澤,如胎兒在母體中透過母親腹部所領受的光之沐浴。這種想法總令我覺得好笑,嘴角慵倦微微牽動,輕顫睫毛在手腕上造成蝴蝶或飛蛾拍翼的感覺。深深呼吸肌膚氣息,仿佛殘留昨夜浴露的甜蜜幽香,混合被子吸收了的體味,教人忍不住讓鼻尖在胳臂上細細磨蹭,或是把嘴唇貼上溫存親惜,遺留下絲絲滋潤清涼。
甚至是曾經在鏡子前無數次鑒照這個身體的我,也從來沒法在它的形態上掌握到一點關於自己的什麽。它總是以那麽陌生的姿態和我勾連在一起,與我經歷共同的迷惘和屈辱,但卻日久常新地教我領略到它的美妙和莊嚴,使我在每天早晨睡醒的時候也感受到無以言狀的愛望。”(P.1-2)
這是一個嬌柔美麗,品味超群的女孩子。同時她又有學識、有智慧,並且,還碰到了一個溫柔體貼、深情而又執著的男友–這一切,是任何一個女人都渴望得到而實際上只有很少女人能夠全部得到的。可是女性的林山原全部得到了,但這卻絲毫減不掉她(他)任何一點的悲哀。
她(他)四處尋找真知子,想讓她收回這個惡毒的咒語。那天,當她(他)與新結識的女友秀美又要出門去找時,不知底細的秀美簡單化好妝,順手把口紅遞給她(他),可卻被她(他)”驚心動魄”地拒絕了。爲什麽?因爲做爲男人的他太明白了,這個口紅,就是做穩了女人的標誌,就是完完全全變爲女人的象徵。化妝是女性的根據地,是女性的大後方,女性在外面闖蕩一陣,總要回到這裏休養生息。化妝對於女性,也可以說是一種本能,一種享受,甚至是一種虔誠的儀式,這一切的目標只有一個,那就是男人。”女爲悅已者容”嘛,男人太懂得這一點了,所以寫了這樣的詩句。這”驚心動魄”四個字,用得太好了,也使我一下子就驚心動魄地明白了林山原此時的心態,那情形的可怕,就象有一天,我忽然變成了一隻美麗的小鳥,(雖然我十分喜愛美麗的小鳥,但這絕不等於我願意變成它。)正在這時,我看到另一隻小鳥盛情地遞給還保有人類記憶的我一隻扭動的綠色的毛毛蟲作爲美餐!
變爲女人的林山原,極端憎惡這個女人的身體,當男友向她投來充滿愛意的目光時,她(他)覺得是受到了極大的褻瀆。我想,這一點,別說女人無法理解,就是男人,也絕不會同意的。若是有人膽敢對一個正在熱戀中的男子說他投向他心上人的每一道目光後面,其實都隱藏著對她的輕視與侮辱,那麽,說不定他會和你玩命。因爲這確實是連自己都很難查覺的、下意識裏的東西,但作者卻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在這種關心與愛護的後面,可以說幾乎是男子的一種與生俱來的觀念:女人屬於等而下之的品類。這種觀念深藏在作爲男人的林山原的內心深處,所以在發現自己變成了女人以後,她(他)才會有這種被從王侯貶爲賤民的生不如死的感覺,終日過著以淚洗面的日子。
爲什麽一支口紅就使她(他)驚心動魄?爲什麽充滿愛情的目光對她(他)無異於褻瀆?爲什麽發現自己變爲女人後,對自己的身體深惡痛絕,以至終日像淚人一樣痛不欲生?原來,這一切的癥結都是因爲”性”。
到後來,林山原已經從逐漸接受男友到幾乎完全像個女人一樣的愛上了他,爲了他而塗口紅,爲了他而化妝打扮;而且,她已經完全以一個女人的方式去思維、去感受周圍的人和事,以一個女人的視角去重新認識、瞭解自己的妹妹。甚至於後來當她找到了真知子的時候,她也已經不想要真知子收回那咒語了,可以說,她幾乎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但是,她唯一不能接受的,一直深入骨髓的,就是在性關係中女性的角色:”你猛地扯下浴衣的腰帶,衣襟在前面敞開,俯身向前,把男人的臉擁入懷裏。
你身上有一種撕裂的感覺,從胸口直至下體。
窒息而死,抑或流血而死,你瘋狂地迎上儀式給你的結局。
也許你不會真的死去,但你至少急欲獲得死亡的感覺,好使你能在尊嚴盡喪中向這個身軀作出最侮辱性的報復。
但你的身體並不接納男人,在劇烈的疼痛中你不住退縮。男人終於停止動作,翻身躺臥在你的旁邊,粘濕頹然如一攤軟泥。
“算了吧!你不願意的話又何必遷就我?” “我不是不願意。” “別騙我,你根本沒有這個意願。我從來也弄不透你。” “對不起,我不應該利用你。” “利用我?” “我想把你當作報復的工具。” “把我當工具?報復?向誰?” “向我的身體。” “你真的那麽憎恨它?” “我沒法喜歡它。” “連我喜歡它也沒法改變你?” “你根本不應該喜歡它!” “那麽你又讓我–” “對不起!” “這樣說實在太殘忍了,對我和對你自己也是。” “你是不會明白的了!”與一個男人袒裎相見,但卻連性愛都無法進行,你覺得你所受的屈辱已經超乎你所能承受。你忍不住淚流滿臉。反正你已經沒有什麽需要向他隱瞞。”(P.254-256)
這種女性的角色,直到全書終了,她也沒能接受。對於女性的出於性的鄙視,是從古至今、古今中外,男性鄙視女性的根源。
波伏娃在她的《第二性–女人》這部書中,早已把這個問題說得很清楚了。那是一部揚揚灑灑上萬言的書,被奉爲西方婦女的聖經,可當時波伏娃並沒有說動我,倒是這本並不太厚的《雙身》,一下子把我打離原來的立場,當我合上書的時候,吃驚地發現,一直以來做爲女人的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被動搖了。
書中提到日軍在南京大屠殺時的一張照片,那上面是一個半裸著下體的婦女,被迫跪在獰笑著的手拿刺刀的日軍面前,這也是每一個中國人都熟悉的照片。這張照片所揭示的,絕不僅僅是一個民族對另一個民族的殘暴屠殺,甚至可以說,這層意義在這張照片上已經退到其次,而喧囂其上的,是一種男性對於女性的肆意的淩辱,嘲弄與篾視,這種心理在這裏被盡情地釋放出來,變成爲一種可怕的獸性,以至每次我看到這張照片,都會因恥辱與恐怖而渾身發抖。少年時代的林山原看到這張照片,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受到了深深的刺激,害怕變爲女性、以變爲女性爲恥辱的心理,此時就埋下了根。
清人的筆記小說中有一篇故事,大意是說一個男人生前豪俠仗義,但對女人卻是個淫棍,一天他死了,閻王查他命不該絕,讓他還陽,但因淫罪太重,罰他先做十天女人,被賣到一個最下等的妓院,受盡淩辱而死,然後再做回他的男人。在這裏,這些對女性的淩辱,完全沒有了負面的意義,而成爲了一種正義的懲罰,具有了一種光明的色彩。這個故事說起來也是懲戒淫色,播灑教化,教人自律的,而實際上,對女性的態度與照片中的那個日軍沒什麽兩樣。這種毒素也侵潤進上過大學,有著深厚文化修養的男性的林山原心中,所以,她(他)從始至終都不能接受這個女人的身體,直到最後,仍想借著真誠地愛著她的阿徹的愛來毀掉這個身體。
做爲男人的林山原,是家庭的長子,母親的依靠,受過高等教育,事業有成,蒸蒸日上,可以預見,前途是無量的,可是變爲女人後,他馬上意識到,從此,事業這本書,在她手裏已經變成薄薄的幾頁了。不僅如此,書中僅有的幾個女性:妹妹,因爲是女孩,從小就得不到家庭的重視,並在少年時代受到本家的一個叔叔的辱弄,從此遠離男性;秀美,一個生活上處處有著被男性摧殘的痕迹的女孩兒;母親,年青守寡,獨立拚爭帶大一雙兒女,但已完全被男權異化,眼中只有能夠傳宗接代的兒子而毫不關心女兒的女人;還有同學的妹妹華,始終以自己的冷豔周旋于男人之中,最終死在一個男人手裏的美麗的模特。這幾個女人一生都生活在男權的陰影之下,她們的生活支離破碎看不到陽光和希望。秀美是一個漂亮靈秀的女孩,喜歡畫畫,其中一幅是這樣的:在一個色彩淒冷的背景上,一個赤身裸體的女孩緊閉雙眼,躺在一片血泊之中,身上處處有著青紫的傷痕,可冰冷的嘴角卻挂著一抹微笑。另一幅:也是在同樣淒慘的背景上,一個女孩酣然熟睡,可是一支巨大的手的黑影伸過來,正好複蓋著她的下身。其他幾幅也如此,全都籠罩在一層陰淒怪異的色彩之中,使人看了以後心驚肉跳,很不舒服。這幾幅畫,可以說就是這些女性命運的象徵。
在《雙身》這部書中,作者感同身受地寫出了男變女後的種種情狀,充滿著對女性的同情與善意,是想駁斥對女性的歧視與不公。我們知道,一個男人一夜之間變成了女人,這當然是實際生活中沒有的事,可是作者憑著他的敏銳與洞悉,寫得活靈活現,讓我們看到了男人內心深處對女人的真實,也正因爲這樣,看過後,做爲女人反而覺得氣餒,只希望於這不是全部的真實。
上網日期 2001年12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