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店員和我
【張競生】
佛家有“色色空空,空空色色”之說,就是把色等于空。照情感派說:“色色情情,情情色色。”就是把色付諸情,即是說無情就無色,情生時然后色才起。我就是有點近似這樣的人。
美的書店打破那時中國的傳統,聘請几位年青女店員。在我們這樣的人,對于“男女平等”這個原則,認為天經地義的,但就那時在我國最稱開通的上海說,除了一間猶太人所開的什貨店,他們自然有猶太女店員之外,我國所開的任何店鋪都無女子加入。我想這是極不合理的,且也有背商業的利益。因為商務最重要的在講感情,女店員便是此中最能發揮其感情與外交的才能。至于几個硬繃繃粗辣辣的男店員,使顧客一見就不高興。譬如買一雙鞋吧,由女店員為你試穿上,有商量,有選擇,那你當然不好意思不買吧。
我當時對于我們的女店員,真如家長對女兒一樣愛護。她們在英租界中食宿的。每月有一兩次,我請她們及其家屬與編輯們共同在我寓晚餐聯歡。以我當時的地位說,對她們如有要求,都是可允准的。在外人看來,以我這樣提倡性學的人,必以為我對此道是胡亂來的。實則我素所主張乃是精神化而不是肉欲化的性學,我在編性學之前一年,已在“美的人生觀”一書中表示這些意見了。
在美的書店的二年多時間,我的性欲的行為,確比前時大不同。我后來每一想及,輒為自己驚嘆在此時的行為。這或許因我那位娜拉在這這時第二次出走后,給我對于女性極大反感也未定。我只來舉出一二例証証以概其余。
那位情婦出走后,留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日夜啼哭,大叫媽媽。我對此只有開上留聲機,這是一副好機,且有極多的中西唱片,乃從一個偷用我名所出的那本“性史二集”的罰金五百元中買得的。小孩聽到唱歌,尤其那些跳舞的唱片,就稍注神聽去,暫時忘卻他無母的悲哀。我又專請一位張媽看護他,這位張媽,安徽人,四十余歲,面目紅光,真是一位好心腸,她對我兒,對我如家人一樣的對待。我又請一位教育家為我兒神情上的指導者。
劉女士是北京女子師范畢業生,二十多歲,細小玲瓏,由她女友介紹來的。她稍通國文,略識英文,除照顧我兒外,也助我校對書店所印出的稿件。有時到深夜,在小廳內,只有我們二人相對討論,這樣好几個月久,我對她未免有情,況且我正在壯健之年。又為我兒,與報復那位假偽的娜拉,我更須尋求一位真情的愛人,但不是一時的,而是永久的真情人--愛人。我就以劉女士為對象。我將她所常穿的小馬甲從她胸前脫去了。在這樣天乳解放之下,我極熱烈地在這兩粒稚蓮蓬上親吻,不知有若干次之後,我同時向他求婚。
可是她答我的條件算是奇突。她要求我把我兒寄養於他人家庭,我向她解釋兒與我們同住,并不會減少我們夫妻之間的愛情。因愛情是可以可以分割而仍然保存原來一樣的。即我分割一部分情愛給我兒,但不會減少對她--愛人的愛情。她說這是明知我做不到而故意提出的。但她有第二條件,因為她有老母住北京,要我同她到北京面求她母同意後,始能結婚。我初想這也是應該的,但為離開我兒和書店業務而遠到北京,做此種不過形式的事,我終于未答應﹔只請求她自去與母親商量。因為我對她想結為長久伴侶,所以我對她的肉體,毫未侵犯。有一夜,或許在宴飲之後,有點醉意,几及于亂,她也在飄飄然中。突然間我想起待花燭夜做此,豈不更好嗎?我就此臨崖勒馬,彼此各去安睡。她睡在亭子間,而我睡在客廳的附房,彼此相離不過數級梯的地方。我不知她能是否安睡,但在我確實過了一個滿足的夜景,滿足我能夠戰勝一時肉體的快樂哪。
她到天津來一明信片,極簡單地報告行程,到北京後,音信渺然。事後,我聞她突然起了神精病,到她的母校放火燒校,當然事不會鬧到怎樣大的。待到她神經恢復常態後,她與一位留學法國的結婚了,後同回去四川。我聞此極快樂。但我又想起假使我對她有肉體的侵藉,我們或者結為夫婦也未可知。她所說的“母命”是騙我的。我說此是因為后來聞知她與那時一個“食客”(原是我的學生),偷偷地日間去開了几次酒店房幽會。這個使我想起她那時確有這樣肉欲的需要。可惜我不曾給他滿足而致彼此脫離了。
在“食客”中,有一位王女士是大學生。我們的張媽已警告我勿上她的當。因為她常問張媽我的家當有十萬元之多吧。她是那時所謂上海式的流氓:一次晚餐客散後,她獨自到我睡床臥下,并說她腹有些不舒服,要我為她按摩按摩。我已知她的意圖,心中因聽到張媽話後,已鄙視她的為人,遂請她暫時休息一下后,快快地出去問醫生。我對她的狡計算是逃脫了。又有一件事,是一日有人特送來戲票一張,并一信箋說,急要見我一面,表示向慕的熱情,信中有許多挑撥的肉麻語,姓名是一見知是女流的。又請我到場時尋到她的座位的標志。我對這樣女流氓方式,也只好一笑,把票與信,一同扯碎投火爐了。
我對天宣誓,說的確是實語,并無半點假偽。我在此美的書店二年多時間的性生活,便是這樣的清白身。每日每夜,女性纏繞我身旁,又都是少艾可愛,假使我一動念,即可舉手取得。可是我對她們別有一種情感。我愛她們有些如對待自家女孩一樣。有些如普通朋友一樣。因為我對她們并無“色愛”,所以無論如何都撩不起我那時的感情。這就是我那時的真正的“色觀”。
魯迅曾幽默地舉出顧客們向女店員問:“第三種水出未?第三種水出未?”在女店員方面,只知這是一本書名,出與未出,照實答復。但顧客們別有一番用意,或許得些便宜,故意索油,可是我們的女店員,都是守身如玉,不輕易與人出賣“第三種水的”。她們有一位得與我的熟人、一位法國留學生結婚,我極高興她有好結局。
魯迅對美的書店被迫關門的關懷,與對我譯述盧騷“懺悔錄”的督導,我都應向他表示衷誠的感謝。
【抄自《浮生漫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