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性學也是哲學
1920年,春天來到了潮汕大地,山山嶺嶺都披上了綠色,每一棵樹都在吐納著生機,每一棵小草都在散發著芬芳,目光所及,到處充滿了活力,令人心情非常愉快。
面對這良辰美景,面對大自然這明媚的春光,張競生覺得心曠神怡。因爲他馬上就要到金山中學去施展抱負了,在他的心中,早已勾劃好了金山中學的藍圖。爲了報答家鄉父老的知遇之恩 ,他下決心要把金山中學辦成一所中國首屈一指的名校,一所潮汕地方最完美最具權威性的最高學府。
張競生意氣風發地跨進了金山中學的大門。然而眼前的實際與他心目中的金山中學差得太遠了:校園裏充斥著一股難聞的氣味,到處堆放著垃圾和廢土,庭園各處的通道都被雜草封死了,許多教室缺少門窗。幾隻豬在庭園裏供食,當張競生經過時 ,它們很響地吹著粗氣,而操場上.兩個籃球架一個已倒在地上,另一個雖還站著,擋板卻已脫落開了天窗。
這哪里是一所潮汕地區頗具名聲的公學,簡直像座廢墟,像個垃圾站。在這樣的環境裏,多呆幾分鐘都覺得不舒服,更不用說長期駐紮在這裏了。
張競生悻悻地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讓身邊迎接他的老師快些請來工匠修整門窗和籃球架。第二天學校開歡迎大會,他“當堂”向全校師生佈置“作業”:對全校進行大掃除!他脫下大褂持起袖子,與師生們一起,移廢土做花園,焚垃圾做肥料,剷除雜草,植樹救花。一個星期之後,整個校園煥然一新,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一天晚飯後,張競生獨自在校園裏散步。這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課,通過散步,他可以把白天所做的事梳理一遍。校園裏,鳥語花香,芳草萋萋。他沿著小徑往外走,來到校園的一處亭台。他正思索著,卻不斷地被教室裏傳來的戲鬧聲騷擾。原來是夜自修的學生扔下書本,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喧鬧。他想找值勤老師去制止,找半天卻怎麽也找不到;他只好徑自往前走,走不多遠,卻又見到一群學生正追逐著湧出校門。夜自修開課還不到一個鐘頭,這麽早他們就離開學校,去幹什麽?他不得不親自上前盤問,原來這些溜出校門的學生,大都是寄宿在親友家或租住民房的人。他來時就聽有些老師說,這些離家求學的青年,在社會風氣污染下很多行爲值得擔憂了。家長們不安心,學校聲譽也不保,這樣下去怎行呢?這個晚上所看到的情況使他堅定了整頓校風校紀的決心。
第二天,他找來了曾經在軍事學校學習過的張炳章和王偉軍老師:“我想請你們來整頓校紀,你們有什麽看法?”
“校風校紀是該整頓了,不然這學校就要垮了。我們願爲校長盡力。”
“那好,你們有什麽辦法?”
“可以沿用部隊的管理辦法,從嚴要求。”
張競生深有同感。他說:“要重新制訂學校的各項規章制度,曉諭全體學生,並認真遵守。”張競生又給他們談了一些自己的初步想法,“可以規定除了家在縣城的學生外,其餘區及外縣的學生一律內宿。上下課及宿舍的作息時間必須嚴格遵守。夜自修和早讀必須集中在教室,由教師陌堂監督。外宿學生也必須到校參加早操和早讀。”
新的校現實施後,金山中學的校風大爲改觀。然而,學校裏的幾個當地有名望的老學究,對此卻不以爲然。他們對張競生以前並不熟悉,對他的到來充滿了嫉妒,雖說心中有些不以爲然,但也沒有辦法。因爲人家畢竟是大博士,不正眼看待也是不行的。但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對張競生的有些做法漸漸看不慣了。
這是一個周末,天氣很好。張競生到潮州去探望一位以前在陸軍小學的同學沈厚培。沈厚培在軍中呆過一陣,後因身體不好,離開了軍隊,在廣州航運局任職。張競生從法國回來時兩人曾在廣州會過面。張競生到金山中學後,沈厚培因舊病復發,回到潮州來休息。無事的日子也到金山中學來看一看張競生。張競生在金山中學,可說話的人也並不多。沈厚培一米,兩人的談興便格外濃,回憶起以前在廣州讀書時,在學校飯堂吃飯和同學搶食的情景,兩人不免大笑起來。
沈家是潮州的富裕人家,開有兩家米鋪。張競生的到來,沈厚培非常高興,便相約到城外去玩。沈厚培有兩個妹妹在家,一個14歲,一個18歲,正是那種如花似玉的年紀,又兼與兄長的這位博士同學並不陌生,於是便要一同去玩。沈厚培一聽,便虎下臉來,嚇得兩個妹妹都不敢做聲。小妹仗著平常大哥也很寵著自己,便對著張競生使眼色。張競生心領神會,便出言道:“厚培,令妹平常也沒有多少機會到外面一遊,天天關在家裏豈不令人煩惱。你這位做兄長的可否破個例?”
沈厚培見張競生如此說,便道:“我也並不想對妹妹們太嚴,只是家父母認爲女子不宜抛頭露面。家父母一向看重你,你也這麽想,那就沒問題了。”然後他又對兩個妹妹說,“還不謝謝張大哥。”
兩姐妹馬上斂裙向張競生行禮。
張競生搖手道:“厚培,你我兄弟一般,令妹也就是我的妹妹,何必如此生分?如果剛才說,伯父對兩位妹妹要求甚嚴,我認爲像你們這種家庭其實是不必要的。方便的時候,我想在伯父母面前斗膽進一言,不知行不行?”
沈厚培道:“你要出面那是最好不過。”
沈家姐妹聽張競生如此說,便投過來感激的目光。
於是,沈家兄妹和張競生帶了些吃的和喝的,一路迤邐往郊外而去。
正是暮春時節,江南草長,雜花生樹,到處是蓄滿了漫漫著水的池塘和湖泊,置身于溫暖的春光裏,心情格外愉快。沈家姐妹或許是出來得少的緣故,在那青草地上歡呼雀躍,唱起了一支支的謠曲,在張競生聽來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滋味,鄉土的感覺直沁心肺。
他們在一個較大的湖泊邊上選了一處地方休息。沈家姊妹把布鋪開,大家坐下來吃些東西,一邊領略那滾滾而來的春色。
他們面對的這個湖泊看來有些年歲了。湖邊高大的老樹把粗大的虯根暴起在岸邊。樹身帶著年深日久了的蒼綠色斜向河面,枝上挂滿了一團團暗黑的苔蘚。湖水流經樹下,把樹蔭染成深翠的顔色。茂密的樹葉間棲息著許多水鳥,陡地飛將起來,引起了一陣呼啦啦的響聲。
沈家姐妹沿著湖邊走開了去,她們拿了一些花兒在手中,她們銀鈴般的聲音不斷地傳過來。張競生對沈厚培說:“令妹如此高興,想是出來得太少了,她們呆在家裏都幹些什麽?”沈厚培說:“其實家裏也並沒有她們的事。米鋪有家父和夥計招呼著,她們一般就幫著母親做點家務,也就沒別的事了,平常時候做點針線,看看書,消磨時光。”
“她們進過學校?”
“沒有。不過舍妹的學問並不低。她們從小就跟著找認了一些字,後來,自己也讀了一些書。”
“這我看得出來。厚培,找有個想法,不知你認爲行不行?現國家正處於變革之時,或許將來女子的地位會有所化。令妹如此聰穎,卻浪費在家裏,豈不可惜,能否讓我和你一起去說服伯父母,送令妹上學校讀書。”
厚培笑道:“競生你還是這麽激進。你也不想想,即使家父母同意,潮村!地方又哪來的女子學校讓她們去上學。”
張競生道:“她們可以到我的金山中學去。”
沈厚培訝然道:“金山中學何時又成了女子中學。”
“金山中學雖然不是女子中學,但我想招收第一批女生。國外的學校早就男女同校了。北京有些學校也招女生。找金山中學乃潮汕地區的名校,自當領導潮流,開風氣之先。我雖敢在金山中學首招女生,但恐無人送女子入校,我想厚培你要助我一臂之力,動員伯父母一定讓令妹到金山中學來上學。於另一層意思,厚培雖是助我,但于令妹的將來也是大有好處的”
沈厚培將青草抓在手裏揉成一團,然後抛向湖面,看著它們在水面蕩開了一些細微的漣漪:“競生,你知道我們都是接受新式教育的,對這些問題看法自然沒有什麽分歧。男女同校,這是教育發展的必然,我會盡力支援你這個勇敢的鬥士。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我們好好跟家父談一談。家父對你的人品學識都十分看重。把舍妹交給你,家父一定會同意。只是舍妹二人,恐也不行,還要多發動一些方好。尤其潮汕地方官紳的子女,受過些教育,見過些世面,比較容易接受新思想,做點工作,應該會有點效果。”
張競生點頭道:“這個自然。”
這個時候,沈家姐妹已采些野花回來了。沈厚培對她們說:“張先生要你們去上學,你們去不去。”
沈家小妹張著嘴巴說:“真的嗎,張大哥?”
張競生笑道:“如果是真的,你們高興不高興?”
“哇,太好了。”兩姐妹抱成一團。
這一天,學校裏又出現了一張由校長署名的布告”:
本校從下學期始,實行男女同學。女生考試合格者,可以申請優待,免收學費,並供應早餐。
不久,學校裏果然招收了第一批女生。雖然不是很多,這在當時也已經是很了不起了。那幾個女孩青春朝氣,在校園裏一走動,很是好看。沈家姐妹興高采烈地來到金山中學,她們特意來到校長室,對著張競生鞠了一個躬,便飛也似地跑開了。
之後,張競生又提出要加強外語教學,並聘請來幾位年輕教師。張競生強調,對高年級的數理化科實行外語課本制,完全用外語上課。這下可惹惱了那些老夫子。這還了得,這不是完全抛棄國粹鄉粹嗎。他們按捺不往了,蠢蠢欲動,要和張競生來一番較量。
一天,一位在地方上頗有些勢力和聲望的王墓韓老師,上課時故意搬來一張太師椅坐在上面,搖頭晃腦地高聲朗讀古文,逗得全班學生笑成一團,而他自己則手舞足蹈,洋洋自得。
張競生聞訊趕來。他也視而不見,反而更加高聲吟唱,把個課堂變成了一座劇場。張競生實在覺得有些過份,便當學生的面,對他進行了嚴厲批評。他又羞又惱,竟扔下書本,拂袖而去,另外的幾位老先生也紛紛辭職不幹。
這一事件,使得社會對張競生非議頗多,但張競生不管這一切,下狠心地解聘了一批不合格的教師,然後到廣州聘請一批優秀教師到校任教,並聘請由日本回國的潮安人李春濤和較有名望的揭陽人吳履恭爲正副校監。經這番整頓,金山中學勢力大增,聲名鵲起。
張競生覺得,一所學校,不能體現民主思想是很難辦好的,於是,他在學校顯眼的地方,設置一個意見箱,定時開啓。他鼓勵學生、教師,將一切不便面呈的意見以書面提出。他對切實可行的意見立即付諸實施。對必須解釋的,或單獨或在大會上予以解答。他也常到學生密集的地方,或者涼亭或者樹下,或者宿舍,彼此無拘無束地交談。
這些開明之舉,對學校的發展是大有好處的,但是卻不可避免地觸犯了校內的一些封建思想。各種勢力聯合起來,向張競生發難。恰在這時,學校又發生了一件大事,令張競生處境日艱。
金山頂上原有個火藥庫。若干年以前,不慎失火成爲一片廢墟。張競生在擴建校舍時,將那塊地方整理出來成爲學校的操場,修建了標準的籃球、排球場。體育教師俞俠民有了用武之地,他認真帶領學生做早操,積極組建球隊,準備參加校外比賽,並著手籌備在山後的韓江選擇一塊場地建游泳池。
爲了讓學生先練習,俞老師帶學生來到韓江的一處平緩地帶游泳。女生們也大膽地褪下外衣外褲,只見一個個白皙粉嫩,曲線畢露,胸前剛剛隆起的乳房像一枚枚半生的果子。她們打鬧戲水煞是可愛。一天,學生們正在游泳,一位叫林邦江的學生和一名女學生不慎被急流沖入名爲“青天白日”的危險地帶。俞俠民老師奮力搶救,只把那女學生撈了上來,林邦江卻被水沖走了。當張競生聞訊趕到水地時,只見那些學生已亂成一團。那個被淹的女學生躺在沙灘上,昏迷不醒。俞俠民老師早已慌了手腳,欲哭無淚。張競生急忙走攏去,在那女學生的臉上拍了幾拍,覺得還有救。就馬上伏下身去,進行人工呼吸。良久,那女學生的頭動了一下子吐出幾口水.慢慢醒了過來。
帶學生游泳導致溺水死亡,這種事在潮州的歷史上還是從未有過的,這件事會引起多大的風波是可想而知的。學校和社會上都意見如潮,俞俠民老師在各方面壓力之下,引咎辭職。俞老師一走,校內外矛盾的焦點便移到了張競生的身上來了。
溺水學生事件成了導火索,校內外的頑固勢力終於抓住了張競生的把柄,平日裏積藏在內心深處的各種怨恨全部湧出來,他們甚至借張競生給女學生做人工呼吸這件事大作文章。說一個校長伏在一個幾乎沒穿衣服的女學生身上,口對口地進行相親,實在是有傷風化。對別的事.張競生還能忍受,唯獨這件事使張競生憤怒到了極點。人工呼吸,這有什麽,況且是人命關天的事。但他要怎麽說也是說不清的,只好把一腔怒氣往肚子裏吞。不久,被張競生辭退的那些老師,勾結一幫學生公然在校園裏對他大打出手,導致了一場毆鬥。
以潮籍學生許乃華爲首的大多數學生,他們是佩服張競生的。當客籍學生李邦華爲首的的人竟敢藉故在校園裏對校長動武,他們被激怒了,尋找機會報復,終於發生了校園裏學生雙方鬥毆的悲劇。
事件發生後,潮安縣府及時出面干涉,學校也將爲首鬧事的兩位學生除名。風潮似乎平息了,但頑固勢力並沒有退縮,糾合在一起時刻準備把張意生趕走。
他們將張競生面見陳炯明的情景,添油加醋地述說一番,說張競生原來不過是個神經病,他們又將張競生生《汕頭報》上提倡避孕節育的文章作爲靶子,稱他爲“賣春博士”。
“神經病”和“賣春博士”簡直是十惡不赦的了。張競生雖然飽讀詩書,口若懸河,也是分辨不清的了。何況此時此刻,他也不想說什麽了。他滿懷悲愴,登上了金山。他站在山頂的一塊巨石上,俯視著被整治一新的校園,一股淒涼感湧上心頭。他始終不明白,在中國要推行一種理論,要做成一件事。爲什麽會這麽難呢?
校內有人反對,校外也有人反對,提出要他辭職。可他在這種時候卻堅稱:“你們越反對,我越是要做下去。”這樣,他們羅列各種罪名,用政治壓力逼迫他走。
這天,正逢孔子誕辰,全校師生都聚集在府學大成殿向孔子行禮。待學生禮畢後,張競生當衆宣佈他已向上級辭職,校務交由學監李春濤代理。
張競生出了校門,沿著韓江而走,他的心裏漸漸平息下來了。這些日子一系列的事件,已讓他心力交瘁,但他卻慢慢想通了。潮州這個地方,也許真的不適合他了。前些日子,他接到北大蔡元培校長的聘書,讓他到北京大學去任哲學系的教授。當時,他還有些猶豫,他覺得金山中學由他一手整治成現在的模樣,他還是有些捨不得的。但是潮州這地方太閉塞了,舊勢力已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離開金山中學了。
他來到了白沙灣,這是韓江較爲寬敞、水流平緩的一段。他踩著青草,向河邊走去。
韓江上流動著薄霧,有時煙一般地升騰起一大團。遠處搖晃不定的幾點漁火叫人疑心那是幾顆黯淡的星子。這些,令人思念起遠方的親人和往昔的那些點滴舊事。白天裏,可以發現河岸上,草地裏,樹叢中開著些數不清的各色花兒,一到夜間,都似被輕紗蓋往,混飩不清了。
8月的傍晚,草香、水香、老樹上的答味連同那不知從哪里鑽出來的濃郁的薄荷味兒,直透心肺。
張競生坐在水邊,聽著水聲嘩嘩地遠去,他的心裏好似有好多東西也正隨水而去。金山中學,是他回國之後呆的第一個地方,多多少少也融進了些理想。他也想把它辦成中國南方的名校,像巴黎大學附中一樣。所以,他提倡男女同校,又引進外語講學。如果按照他的思路,金山中學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變成一所真正的民主開放的中學。但是,現在他知道這些已經不可能了,校內外反對他的勢力越來越大了。他如果要堅持呆下去也是沒問題,只是沒有什麽意思了。回想起來在金山中學的這些日子,簡直就像一場夢。現在,這個夢已經做到頭了。他決定,明天就北上,離開這個他既有愛又有恨的地方。
夜已經很深了,張競生離開河邊,往學校走去。在學校門口,他看到了兩個女學生站在那裏,一見他就迎了上來。
“張大哥,你到哪里去了?”沈家姐妹關切地問。她們沒有喊校長而喊張大哥,令張競生心裏也有一股熱乎乎的感覺。
“到河邊走了走。這麽晚了你們還不休息?”
“看到張大哥房裏沒有燈,我們不放心,睡不著。”
“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張大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是準備走,但是你們還要安心在這裏讀書,將來有用的。”
“我們會的。只是張大哥,我們以後再也看不到你了。”
張競生安慰她們說:‘戲也會回來看你們的。”
兩個女孩淚光盈盈.向張競生道了再見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晨,學生們不見他們的校長像往常一樣出來運動。大家覺得很蹊蹺。到校長室,門沒有鎖,可裏面沒人,他的皮箱也不見了,自然是出門了。
“可能還在潮州火車站。”一個學生說,當時還有潮汕鐵路,出門一般都搭火車。一群學生趕往火車站,見張競生果然在那裏等火車。他見到學生們來送他,也不作聲,掏出一封信遞給他們說:“這是不打自倒的,到北京大學教書去了。”
不斷有師生們湧往車站,給他們即將北上的校長送行。有的人眼睛紅了,有的人流淚了,場面很悲壯。
火車開動,它將把張競生帶向一個什麽地方呢?
二、愛情的定則
1921年,早春,一輛牛車在京郊寬而曲折的官道上緩緩前行。張競生時不時掀起前轅擋風的藍布簾,朝外面看一看。北方的天空灰濛濛的一片,道路兩旁的好些上了年歲的老樹向混濁的天空伸展著很短的光禿禿的枝杆,仔細的話也能從那佈滿皺格的枝權間找見一粒粒嫩黃的幼苞。腳下的土地黑實泥濘,往前看,饑餓的眼睛裏慢慢地浸潤進了一些綠色。張競生知道,那些不很熱烈的綠色是初春的淺草泛濫而成的,北方的春天實在還很遙遠,但它卻能滲透到某些人的心靈世界。
牛車在東直門前停下來,張競生提起簡單的皮箱下車,向佈滿陰影的城門裏走去,他站了一會兒,一輛黃包車停在他身旁,他擦撩長衫坐上去,說了句:北京大學,就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辭去金山中學校長,含淚離開金山離開廣東後,一直在北京和京郊幾個朋友和親戚處遊蕩。1921年,蔡元培在北京大學積極推行新文化運動和一系列教學改革,辭退一些不稱職的教員,聘請了一些有真才實學的名人學者充實教學一線,陳獨秀、李大釗、魯迅、李四光等文壇科學界巨子彙集未名湖,一時間,燕園之內日月爭輝,星光燦爛,一下子成爲新文化運動的中心。畢業于法國里昂大學,時年33歲的張競生博士也被蔡元培先生聘爲北京大學哲學教授。
在北大那古老幽靜的校園裏,張競生暫時忘了他在金山的鬱悶和不得志,他以一種平和的心情向那些比他更年輕的學生們闡述那些來自歐洲的觀點,同時,他也漸漸地埋首書齋,在艱深的哲學領域裏拓寬世界。
春天的北大校園散發著勃勃生機,每一處林木鳥語花香,每一眼池塘春水漫漫。張競生面對窗外的無限春光産生了一種出去走動的欲望。猛然之間,他記起了臨來北京時老朋友沈厚培托他帶禮物給未婚妻之事。因初來應付較雜差點把此事忘了。加上又是這麽好的一個周末,也該把朋友託付的事情有個交代了。於是,張競生便抱了那個包裝華麗的禮品盒出了門。沈厚培的未婚妻是生物系教授譚熙鴻的妻妹,因姐姐長年臥病在床故來北京照顧姐姐及兩個外甥。
譚熙鴻是北大的名教授,張競生並沒有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譚宅。這是一座小四合院,院內雜物無多擺放整齊有序,幾叢花木正吐放幽幽暗香,張競生頓覺神清氣爽。他在院中站有約半分鐘工夫,從一處藤蔓植物後面轉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來,那份清純和從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楚楚動人的神情令張競生頓時眼睛一亮,心應莫名其妙地搖了幾搖。
“請問先生找准?”
“譚先生譚熙鴻先生可是住在此處?”
那少女點了點頭,說:“姐夫到外面去了,家姐在屋裏養病,先生可否進屋裏坐坐。”
張競生道:“請問您是否就是陳淑君小姐。”
她略帶疑惑地點了點頭。
“那就甚好。”張競生把那禮品盒遞給她,“潮州沈厚培托我轉交於您。”
陳淑君接了禮品盒抱在胸前說:“先生遠道而來,淑君實在感激不盡,先生能否進屋休息一會,先喝杯茶,等姐夫回來。”
“我就住在園中,相去也不甚遠。事既已畢自當告辭。”
“請問先生怎麽稱呼,淑君日後自當感謝。”
“不必客氣,在下張競生。”
張競生便走了出來,陳小姐送他出來,問道:“張先生話語中的鄉賁淑君似頗熟悉,敢問張先生是哪里人氏?”
“廣東饒平。”
“那就難怪,淑君詔安人,與張先生是鄰縣。”
張競生轉過身來,望著她笑道:“沒想到會在北京遇到我們的詔安同鄉,真是幸運啊。”
陳小姐笑道:“張先生笑話了。”
張競生便告辭了,但他走出去一段距離之後,再回過頭來時,見陳小姐還站在院子門前一臉的笑容如花,張競生的心裏又禁不住地動了一下。
以後的日子張競生幾乎又回到了書齋,因爲在北京,他還沒有多少朋友,可去的地方寥寥可數,他天生不是那種喜好遊山玩水的人,但他卻對大自然那些生動的場景獨具敏感的心靈,他總是在疲憊之後,才會隨意到戶外去走上那麽一程,讓心靈得到徹底的放鬆。
一日,張競生從圖書館出來.一邊思考一邊往回走,回到住處,他一擡頭,猛然發現陳淑君站在他的門前,笑吟吟地望著他。
“張先生真是用功啊,連禮拜天也不休息。”
張競生眼睛眨了眨說:“是禮拜天麽?我倒真忘了。”
陳淑君道:“淑君奉姐夫、家姐之命,來請張先生到捨下一敘。還請先生一定前去,好讓淑君不辱使命。”
望著陳淑君那燦若桃花的臉,張競生每每都要湧上一些憧憬來。不知道爲什麽,在這個少女面前,他總有一種處處要遷就她的感覺。他無法說出個“不”字來:“譚先生伉儷相邀,競生不勝榮幸。又蒙陳小姐專程來請,若不去,就顯得競生太矯情了。既如此,恭敬不如從命啦。”
陳小姐臉上洋溢著不盡的青春光彩:“那好,就請張先生把書放了,隨淑君一同去。”
張競生便把門打開,立刻便有些後悔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家裏太亂,讓陳小姐見笑了。”
陳淑君在門外一眼把室內看了個透徹,抿著嘴笑了笑說:“男人怎麽都像一個先生教出來的學生。”立馬就進了屋,張競生待要勸阻,淑君三下五席二已把床整理好了。她轉著身子看了看說:“你這屋也太亂了,待找個時候我幫你收拾一下吧。”
“那怎麽好意思?”
“像你這樣讓外人見了,只當我們廣東人個個如此,我這個老鄉又怎好意思?”
張競生頓覺無話可說,只得報以一笑。
張競生萬萬沒有想到名滿學界的譚熙鴻教授居然這麽年輕,不免問道:“譚先生貴庚多少?”
“三十有三。”譚熙鴻清瘦單薄,一副精致的眼鏡架在秀挺的鼻梁上更顯幾分書卷氣。
張競生笑道:“真是有趣,跟我同歲,我是八月所生,不知譚先生……”
“熙鴻生於正月。”
競生道:“競生該稱你契尼’羅。”
譚熙鴻道:‘啊必如此,稱熙鴻便是,我也叫你競生,不知可否介
“小弟自當遵從。”
“如此甚好。”
兩人正在敘話,陳淑君從外間領兩小孩進來,大的四五歲,小的才一兩歲。兩男孩眼睛不住地看張競生,身子卻轉到他們父親的身上去了。
陳淑君把兩個孩子又從他們父親的身邊拉過來面對著張競生說:“怎麽還像女孩子似的?這是張叔叔,你們叫了沒有?”
兩孩子就依次叫了,大的叫得清脆悅耳,那小的叫出來就聽不大清,只是意思罷了。陳淑君就說:“小華,帶弟弟到院子裏去玩。”大男孩聽話,就牽了小男孩的手並在靠近沙發的書桌上拿了一個小車樣的玩具到院子裏去了。淑君便又對譚熙鴻說,“姐夫,你陪張先生聊聊,我去做飯。”
張競生忙站起來說:“我等會就走。”
淑君道:“張先生如此不賞臉麽?”
競生攝慌不語。
譚熙鴻複又把競生按進沙發裏說話:“我們老契今天見面,不喝幾杯還行?競生兄客氣什麽?難得淑君今天如此好興致!”
陳淑君馬上不依了:“姐夫,這是什麽意思?我什麽時候又沒有好興致了。”
熙鴻反問道:“你今天興致是不是很好?”
“是很好。”
“那還說什麽?快去做你的飯,別打擾我和競生的談興了。”
陳淑君這才璨然一笑,飄進了廚房。
兩個男人在客廳裏便又接著說下去。兩個孩子在院子裏玩得正開心,他們的歡笑聲不時響起,這邊廚房,先是有一些輕微的聲音,後又飄出淡淡的香味。張競生心裏便慢慢地恍惚起來,在稚子的歡笑聲和熟悉的飯菜香味裏,張競生讓自己慢慢迷惆了,在這種濃烈的家庭氣氛中,他仿佛抽不回自己的那雙已經走得很遠的腳。
一聲歎息打亂了張競生的這種感覺,譚熙鴻幽幽地說:“真是多虧了淑君,不然,我們這個家真不知怎麽辦?內人長年臥病在床,兩個孩子尚小,我又不擅家事,全賴淑君一人擔當了。”
“陳小姐確是一個能幹人,舉止教養怕也是百裏挑一的。”
忽然,譚熙鴻問道:“聽說你與沈厚培先生是故交舊友,不知沈先生人品學識怎樣?”
“厚培人品學識雖是不差,但較之淑君小姐怕有一些距離。競生無意貶低朋友,只是我觀淑君小姐這等風範,便有這種感覺。”
譚熙鴻沈吟半晌道:“對於沈先生,我也看出淑君似乎也有些不滿意,只是不便多問而已。也不知她心裏到底怎麽想。淑君似乎很看重你,望你多開導她些。”
聽得這些,張競生心裏一熱,嘴上卻說:“恐怕是他鄉遇鄉音之故,不免多了些談話的資料。”
“如此甚好,有話說才有溝通嘛!”
這個時候一片淺淺的紅色溶進了客廳,在窗簾的飄忽中有了一些晃動的意思。淑君已站在廚房的門口,解那條白色的圍裙:“兩位先生談得怎麽樣T馬上可以吃飯了。”
張競生站起來說:“有勞陳小姐了。”
陳淑君調皮地笑道:“張先生太過客氣,下次可不許的。”
譚熙鴻就到院子裏去,把兩孩子叫進來,兩孩子直接跑到淑君跟前,淑君就打了盆水,給他們洗手洗臉。這當兒,譚熙鴻已將飯菜端上了桌,並用一隻碗盛了些飯夾了些案對張競生抱歉地說:“內人不便出來,在里間吃。”
張競生道:“競生能否去看看嫂夫人?”
“不妨。”
於是,張競生跟著譚熙鴻進了靠里間的房。那房間有些暗,並沒有那慣常有的長年養病留下的氣味。譚夫人靠躺在床上,儘管泥濘不堪,並無多少憂戚之色,仍然難掩那一份清秀。
譚熙鴻介紹道:“這是淑君的同鄉、哲學系的張競生教授。”
張競生趕緊說:“競生見過嫂夫人。”
“謝謝張先生。”她又對譚熙鴻說,“把碗給我,我自己來,你去陪張先生吧。”
兩人便又退出來。在客廳裏,淑君已將兩個男孩在桌前安排好,又在兩個杯子裏倒了酒,兩個客氣一番後坐了下去。譚熙鴻說:“寒舍簡陋,清茶淡飯,不成敬意,競生請隨便。”
張競生道:“如此盛情,競生實不敢當。”
於是兩人碰了杯,喝了一小口。
天漸漸暗下來。兩個孩子已先吃完,到邊上沙發上玩去了。淑君也掌了燈,客廳裏搖動著一些光影。許是喝了點酒的緣故,張競生有點飄忽的感覺。燈下的陳淑君也更見嫵媚,在張競生看來,說不出的迷人。
一頓飯吃了個把小時,兩人喝了些酒,雖然還沒到醉的地步,但終究還是有點輕度的飄飄然,話也不免多一些。靠在沙發上,兩個人胡亂扯了些生物方面的事,張競生不太在行,就閉了口聽他說。淑君泡了茶上來,競生喝茶之後感覺好了許多,頭也清醒了。他覺得不便耽誤他們太久,就道了謝,告辭出來。
譚熙鴻對陳淑君說:“我稍微喝多了些,淑君,你送送張先生。”
免生本來要客氣一番,又怕淑君像先前一樣半開玩笑半當真地說他,便把眼睛投向她,見她樣子很高興,就不再說出來。外面的月光很好,把樹枝的影投在乾淨的地面,兩人踩著斑駁的樹枝的影子慢慢地往前走。
張競生問:“淑君小姐和厚培認識多久了?”
“一兩年吧。”
“能夠與淑君小姐訂約,厚培真是幸福。”
淑君淡淡地說:“其實也不存在訂約這回事,因我們兩家是故交,似乎長輩們曾有那麽一點意思,如此而已。”
競生側過頭來問:“那麽你呢?你對厚培瞭解嗎?你對他的看法怎麽樣?”
“他人還可以,但是我總覺得他……怎麽說呢?我理想中的夫婿不是他那樣的人。”
他們走到了荷塘那兒,兩個人就站在那裏不走了。樹木茂盛,樹影厚重,月光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流動,枝葉在遙遠的地方沙沙作響。很美,都不說話,默默在感受著夜的靜謐和柔美。
張競生說:“淑君你請回吧。”
她點了點頭,忽又擡起頭來問:“我以後可以來找你嗎?”
“你來吧。”
她就扭身走了。她穿著蘭色起小花的對襟外衫,黑裙子平底鞋,很流行的莊重的模樣。她嬌小的身影在月光與樹的陰影交錯的路上迅速而去,她沒有再回頭,她終於在張競生的目光裏消失了。他在月光朗照的池塘那兒悵惆了好一會,然後走進了夜的深處。
西門外的這塊墓地,遼闊得令人心虛,一望無際全是高高低低的墳墓,被風雨打落的紙幡和冥鈔鋪滿了每一處墓地裏的小徑。牧師的聲音低而縹緲,讓人的心靈永遠落不到實際。張競生站在人堆的邊沿,他望著悲傷的譚熙鴻和兩個還不怎麽懂事的男子,還有明顯消瘦了的陳淑君。望著那黑油油的盛裝譚夫人的棺木緩緩地沈下去直到被泥土和鮮花掩蓋,張競生頓時覺察到了人生的無常和生命的渺小無助。他仍然還記得那個躺在床上雖然憔悴卻依然秀美的譚夫人,他雖然只見過她一面,但卻似乎永遠記住了她的音容笑貌。可是,才多少時光,那個活生生的人已遠在了另一個世界,與她的親人們的這個世界永遠沒有了溝通的機會。
在回城的途中,張競生和陳淑君帶著兩個孩子坐上了一馬車,在馬車的一路顛簸中,兩個孩子在淑君的懷裏睡著了。一路無語,只有車輪撞擊地面發出的響聲。那個小點的男孩叫了一聲“媽媽”。張競生看見淑君身體抖了一下,她把他倆抱得更緊了。淚水從淑君的眼眶裏湧出來,沿著她清秀的臉無聲地滴到衣服上。在張競生的眼裏,懷抱孩子的陳淑君有如那美麗聖潔的聖母。
在以後的日子裏,張競生老是抹不走淑君的影子。張競生想,自己這是怎麽啦?自己實在已不是一個少不更事的少年了。在巴黎的日子,多少女人也該讓自己成爲一個成熟的大男人了,到今天怎麽倒如此放不開,拘泥起這兒女情長了呢?張競生發現自己已實實在在在一種不知不覺中愛上了那個不溫不火的小女孩。算起來,從那次去譚熙鴻家送禮物開始,不過就見了那麽三四次面,也不見說過多少話,怎麽就如此割捨不開了呢?白天黑夜裏,翻來覆去的居然儘是淑君那張燦若桃花的臉,尤其是那次從墓地回來,她懷抱兩個孩子淚流滿面的樣子更是叫他一刻難忘。兩個多月過去了,那個失去妻子的譚熙鴻怎麽樣了呢?那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怎麽樣了呢?那個家庭不知爲什麽叫無親無故的張競生挂念,難道就因爲那個淑君小姐嗎?
張競生覺得應該到那個家裏去看看了。這麽想的時候,他就出門。當他剛鎖上門,轉身的時候,淑君已站在了他面前。
“我正準備去看你們的。”張競生道。
“我們豈不想到一塊兒了。”
張競生就覺得這話特別的受用,這不正合了那句“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古話嗎?張競生正想得遙遠的時候,淑君說:“傻愣著幹啥,開門吧。”
門一開,淑君把張競生按在椅子上說,你就坐這椅子上,不准動,也不許說話,半個小時之後我給你說件事。
張競生坐在椅子上,眼睛緊緊地盯在陳淑君身上,那隆起的胸部,那纖細的腰肢,那滾圓的臀部,無不閃射出動人心魄的魅力,甚至,他還聞到了一股那種少女才有的芳香。他只感到渾身都在膨漲起來,多少日子了,自從從法國回來,他就一身心撲在工作上,幾乎把女人把性都忘了,如今,面對著如此鮮活的精靈,他不由地欲火中燒。但他還是不敢造次,他乾脆閉上眼睛,讓感覺跟著淑君轉。她正在東檢西拾,已經把個房子整理得條理分明了。
淑君已經看到張先生的某些異常表現,心也不由地跳了起來,她下意識地吸了口粗氣……她的手有些慌亂,良久,才漸漸地回復了平靜。她環視一遍屋裏,扭捏的說道:“還可以嗎?”
張競生點點頭。
陳淑君已很自若,遂笑著說:“在家裏,女人是不是比男人要強一些。”
張競生又點點頭。
“你呀!”陳淑君用手指輕輕地點著張競生,“爲啥不說話了。”
張競生這才回過神來,說道:“你收拾這麽乾淨,可惜了。不出三天,它又會變成老樣子。男人嘛,就這樣,你知道什麽叫男人?男人就是家庭秩序的破壞者。沒有一個永久的女人,家庭永遠不會有秩序。”
“那你就找個人結婚吧。”
張競生格愣一下話就沖到了嘴邊,居然還是沒有說出來。那句是:“我們結婚好不好?”張競生猛然覺得淑君小姐不是那種可以隨便說話的人,而且他也怕話太隨便唐突了這位心目中的情人,於是,話到嘴邊居然又變成了“結婚?誰肯嫁給我?”
淑君說:“像你這樣又年輕又有地位,要嫁你的女孩子只怕數都數不來。”
張競生覺得機會又一次到了他面前,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過了,他鼓起勇氣說:“淑君,有一個請求,我可以說出來嗎?”
淑君急得搖手道:“先生你別說出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的美意,淑君我今生永不會忘。那次見面我就覺得我們很投緣,經過幾次交往,你的學識,人品,還有你那份善解人意的心情,都叫我激動。那個時候,我也曾希望將來……但是,現在,張先生,我們都不要想它了。”
張競生覺得很灰心,他沒有想到,結局就是這樣,他不甘心地問:“爲什麽,淑君,告訴我這是爲什麽?沈厚培與你並沒有什麽正式婚約,即便有那又怎麽樣?只要我們兩人……”
“與沈厚培沒有關係?”淑君打斷了他的話。
“那又是什麽原因?”
“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兩個外甥。”
張競生疑惑不解地點點頭。
“他們是不是很可愛?”
他又點頭。
“你可知道,因爲我姐姐長年生病,他們幾乎是我一手帶大,在他們的心目中,我其實才是他們的媽媽。那天在馬車上他們依戀我的那樣子其實你也看見了。現在,我姐去了,我要再呆在這個家,就不太好了;但是,我要是離去,這兩個孩子怎麽辦?我姐夫又拿兩孩子怎麽辦,唯一的辦法就是……”
原來如此,張競生聽得心裏一陣抽緊,他想不到事情竟會朝這個方向發展,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他不甘心地問:“可是,你愛他嗎?”
“你是說姐夫?”她停頓了一會說,“我也說不請。我姐在的時候,我就很敬重他,其實,現在想來,可能因爲身份不同,才沒有想到愛情上面去。”
張競生望著陳淑君,望著這個因坦率地表達自己的心迹而臉上紅朴朴的女孩,心裏真不知是種什麽滋味。所愛的人在眼前,所愛的人將他嫁,這是怎樣的痛苦。望著堅毅的淑君,張競生知道他說出這番話來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這個外表看起來很平和的女孩,其實有一個堅強的內心世界,一旦她認准了什麽,那就是什麽。想到這些,張競生知道自己正在遠離他許多日子構造的感情世界,他慢慢地退出,好像有一個騎士正策馬向曠野奔去,而在他的身後,一座城堡在落日裏浮沈,那城堡裹住著他心愛的女孩。
張競生費了很大的勁讓自己退出了那片絢爛的情感世界,至少他自己認爲,在理智上他暫時是做到了,他讓想法退去,讓笑容回到臉上,久久地望著淑君,真誠地說:“淑君,祝你幸福。”
“謝謝你,張先生,我會把你當成一生中最好的朋友。”
“我也會的。”張先生說。
“明天我和姐……不,和熙鴻在教堂舉行簡單的儀式,你是我邀請的唯一的朋友,你不會拒絕我吧?”
“我會去的。’張競生擡起頭來。他們四目相對,直到淑君把臉別過去。張競生知道,他真的離那個夢幻中的世界很遠了。
這是一座很小的教室,僅可容納二三十人,一般情況下在這兒舉行婚禮是不太合適的,但是,今天,譚熙鴻、陳淑君的婚禮在這個小教堂似乎是再合適不過。張競生百萬沒有想到,他是這場婚禮的唯一的客人。在他的身邊,一左一右站著譚熙鴻的兩個孩子。教堂裏光線很暗,燭光把環境烘托得撲朔迷離。神情肅穆的牧師面對這三五個人依然一絲不苟地履行他的職責。牧師宏亮而富有魅力的聲音響起,小小的教堂立刻變得空闊起來。一對新人親吻之後,儀式結束,張競生在兩個孩子的背上拍了一下,兩孩子便跑上前,把手中的鮮花獻給了他們的父親和繼母。
沈厚培見到張競生的第一句話:“競生,你大對不起我了。”
張競生一見沈厚培,就知道是一回什麽事了,他故作糊塗地問:“厚培何出此言。”
“你與譚熙鴻陳淑君同屬一校,他二人偷偷同居,爲何不見競生你來一言以告之?”
“他二人結婚我又有何話可說。”
“競生你不是不知道,陳淑君乃在下之未婚妻也。”
“陳小姐再三說並無此事。”
“雖沒訂婚,口頭之約總是有的。”
張競生笑道:“厚培呵厚培,你也算是進過洋學堂接受過新思想的,行事怎麽那麽泥古呢?口頭之約豈不是兒戲。陳小姐曾對我說,她跟你之間並沒有什麽,更談不上愛情。她和譚先生由愛而結婚,並在教堂完成新式婚禮,我就是見證,並非什麽偷偷同居……”
沈厚培跳起米道:“張競生,怪我沈厚培有限元珠,錯把你當成朋友。”說罷摔門而去,把個張競生呆在那裏既爲淑君擔心,又爲自己傷心,還幫著爲沈厚培傷點心,那種複雜的感情,一古腦兒湧上來,鬱結在心,怎麽也排遣不開。
幾天之後,張競生偶然在一家小報上看到沈厚培的一篇文章。在文章裏,沈厚培痛斥譚熙鴻的無行無德,痛駡陳淑君的無仁無義。在同一版上,還有好幾篇文章,有的斥責陳淑君的變心,移情別嫁,有的聲討譚熙鴻相欺暗室,利用教授地位奪人之愛。張競生又買了幾份另外的報紙,也都是連篇累牘地報道教授奪愛的文章。好些報紙對此事大事渲染,文字不倫不類,低級趣味。張競生看罷,怒火中燒,沒想到沈厚培如此心胸,用如此手段來對付一個弱女子,便把往日對沈厚培的好感消失得乾乾淨淨。同時,又擔心陳淑君在這番打擊下,不知受不受得了,於是,舉步往譚熙鴻家而去。
譚熙鴻一家都在客廳裏,譚熙鴻坐在沙發上,鐵青著臉一個勁地抽煙,看到張競生,陳淑君已把兩孩子領進了裏屋。然後她又出來給張競生倒了一杯茶,然後坐在椅子上望著兩個男人。
“張先生,沈厚培這人做事怎麽這麽絕?”
“他來的時候,我說了他一頓。我們絕交了。”
“瞧他在報上都胡說些什麽?哪有那回事嗎?讓熙鴻平白無故地受氣。”
張競生:“不知熙鴻怎麽想?沒有這麽白白讓人說三道四的理。熙鴻是否也寫篇文章駁一駁?”
譚熙鴻道:“我還能說什麽?”
陳淑君說:“張先生,還是你來幫我們這個忙吧,熙鴻在這方面比不上你。”
張競生想了想說:“那我就試試看吧。”
1923年4月29日,《晨報》副刊發表了《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的研究》,張競生作爲一個知情者,作爲一個力圖在情與愛的領域開闢一片新大地的哲學博士以陳淑君事件爲引子,獨樹一幟地闡明了自己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
陳女士是一個新式的,喜歡自由的女士,是一個能瞭解愛情,及實行主義的婦女,她的愛所以變遷,全受條件的支配,……她見譚宅之姊的幼孩尚息,不忍忘情於撫養。據我所知,譯的性情溫和也是使她如似向火消化的雪獅子的一個理由。且譚的學問、才能、地位也不是沈厚培先生所及的。這些條件均左右際女士對於沈譚的愛情。可是她雖改舊擇新,究竟並非薄幸忘情,她雖則與譚偶,終視沈爲朋友,賠書勸勉,足見她是一個有情誼的人。
就理而論,除女士年已二十有餘,已有自由擇人的權力。無論她所改選的或好或歹,他人原無置味的餘地。只緣處在這個新舊觀念互相衝突的社會,批評的人,一眼看她新式上的好處。一眼又看她不守舊式規矩的不好處。以致誤會叢生,指摘頻至。遂使可憐弱女心迹難明,或者她竟爲這個無情的社會犧牲品也未可知。凡人具有同情心,不忍見陳女士受屈太深。我更不願愛情定則永久遭殃,我尤不願意沈君及一般人的終久誤會不解。所以鄭重寫出此篇,使人知道愛情的變遷,自有變遷的理由。使人知道夫妻是朋友的一種,可離可合,可親可疏,不是一人的專利永久可佔有的。希望此後用愛或者是被愛的人,時時把造成愛情的條件力求改善,力求進化。那麽,用愛的不怕被愛的有變遷,被愛的也不怕用愛的有改志了。現實的青年男女講愛情。究竟,實在知道愛情的人甚少;知道能去實行主義的更少。所以我先從愛情的理論方面說一說,然後再取際女士一事實做爲證助的材料。或者於愛情知與引二面上均有些少的貢獻也未可知。
我以爲愛情是有條件的——什麽是愛情?我一面承認他是神聖不可侵犯,一方面又承認他是由許多條件所組成。這些條件舉要的爲:感情、人格、狀貌、才能、名譽、財産等項。凡用愛或者被愛的人,都是對於這些條件,或明較或暗算,看作一種愛情的交換品,那麽,條件愈完全,愛情意濃厚;條件全無的,斷不能仍有些少愛情發生。
我以爲愛情是可比較的——愛情既是有條件的,所以同時就是可以比較的東西。凡是在社交公開及婚姻自由的社會,男女結合,不獨以純粹的愛情爲主要,並且以組合這個愛情的條件多少濃薄爲標準。例如甲乙丙三人同愛一女,以誰有最勝的條件爲中選,男子對於女人的選擇也是如此的淚爲人情對於所歡,誰不希望得到一個極廣大的愛情呢?所以把愛情條件來比較,做爲選擇的標準,這是人類心理中必然的定則。
我認爲愛情是可以變遷的——因爲有比較自然有選擇,有選擇自然時有希望善益求善的念頭,所以愛情是變遷的,不是固定的。大凡被愛的人愈價值,用愛的人必然愈多。假使在許多用愛者中,被愛的暫時擇得一人,而後來不通了一個比此人更好的,難得不舍前人而擇後者了。我認爲夫妻爲朋友的一種——這個定則與上說的三個定則互有關係,愛情既是有條件的,可比較的,可變遷的,那麽,夫妻的關係,自然與朋友關係有相似的性質。所不同的,夫妻是比密切的朋友更加密切。所以他們的愛情,應比濃厚的友情更加濃厚。做夫妻的生活,比普通朋友的越加困難。爲朋友可以交;夫妻的關係若無濃厚的愛情就不免於解散了。
依上四個定則,凡要講真正完全的愛情,不可不對於所歡——或初交的或已約定的,或已成婚的——時時刻刻改善彼此相愛的條件。若夫妻結合無愛情的條件,無比較與無變遷的地方,男女僅是一種性歌的交換品,夫妻不過爲一種家庭的不動産。在這可憐的惡劣的社會和家庭,女的則守“嫁狗隨狗”的訓言,男的則存“得過且過”的念頭。以至爲夫的,則想無論如何對待他的婦人,她必不能或不敢琵琶別抱。所以男咸田恣,養成家主的虐風。爲妻的,則想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夜床第百年思,所以忍氣吞聲造就婢妾的惡習。
我們既然處在惡劣的中國社會,不人道的家庭,完全違背愛情定則的人群裏,當然一見陳淑君棄沈就譚的事,就生了一部分人的大驚小怪了。他們說陳已與沈約,又無反顧。以舊式眼光看,六禮將成,燒豬一送(廣州風格),陳女士生爲沈家人,死爲沈家鬼,再不能有他變了。現在我們應當明白的,陳沈定交,全是新式。主婚憑自己,解約安待他人?憑一己的自由,要定婚即定婚,要改約即改約。若人以她的解婚爲駭異,應該駭異她從前的定約了。若人以她就譚爲迫脅,怎麽不說她先前愛沈也有同樣的嫌疑呢?無論陳與沈的定約,僅是口頭文字上的表示,即使爲夫婦,也可離婚從別人,于情于理原無違背。因爲夫妻原是朋友一種,有條件,可比較,可變遷的。夫妻相守能永久,或已定婚必要守約,這個或許是一件好事。倘若夫妻不能長久,或定婚至於解約,乃爲個人主觀環境及愛情條件的變化,斷不能說他一定不好了,明白此理,我人對於陳女幹不獨要大大原諒他,並且贊許他。
當陳淑君淚流滿面地看著《晨報幅則》上的這篇文章的時候,張競生正一人百無聊賴地在校園裏倘佯。陳淑君對她的丈夫說:“張先生說做就做了,真是一個信義朋友。”
譚熙鴻說:“競生這篇大作一定會惹出不少風波來。”
陳淑君不免著急起來:“張先生不會有什麽麻煩吧。”
“那倒說不定。不過既然是文章之爭嗎,頂多也就止於口誅筆伐,不會有其他的。”
陳淑君也就漸漸地安下心來。
張競生一夜之間把文章草就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別的,無非是爲陳淑君辯解一番而已,不想竟一發不可收,把自己初步的一些觀點帶了出來,洋洋灑灑,把心中許久的鬱悶之氣一吐而盡了。他沒有想到,他製造的竟是一枚重磅炸彈。當文章在《晨報》副刊刊出之後,那大膽的毫不含糊的觀點立即引起了一場激烈爭論以至於轟動了整個京城乃至全國。一時間,各界人士紛紛加入爭論,引起一番空前的熱鬧。
有人認爲,戀愛就是戀愛,愛情是純潔而高尚的加入性的感覺或者性的行爲就失去愛的清純。有人認爲,戀愛重在精神,所以,感情、才華、性情、知識、人格等不穩定的因素不能作爲條件。有人悅:愛情條件的比較,應僅限於愛情未確定時,如果婚後還存在比較愛情條件的念頭將會導致愛情的遞變而至無窮。有的人則認爲,愛情是創造人類感情或創造世界的利器,須特別加以保障,才能完全行使它的職責。容易變遷的愛情絕不是真正的愛情。對於“夫妻是朋友的一種”的說法,參加講座的人大多認爲難於成立,因爲夫妻之間在社會、家庭、子女及經濟等各方面有種種密切聯繫,且相互生理驅動的作用,往往與朋友並不一樣,不能視爲朋友的一種。
幾十篇文章,都是相浮于張競生的議論。《晨報》因此曾想中止這場辯論,但都受到魯迅的反對。魯迅曾致書孫伏園說:“先前登過二十來篇文章,誠然是古怪的居多,和愛情定則的講座無甚關係,但在別一方面都可作參考,也有意外的價值。這不可以給改革家看看,略爲驚醒他們黃金色的好夢,而是爲中國人沒有講座的資格的佐證,也就是這些文章的價值所在了。”
1923年6月,當這場“愛情定則的討論”進入尾聲時,張競生決定提前進行公開答辯,因爲他急於要到蒙古和東北去旅行。他實在等不得了。6月20日和6月22日,《晨報劇刊》分上下兩篇刊登了張競生的《答復“愛情定則的討論”》入他在文章中反駁了“愛情是神秘的、無條件的”觀點。他認爲愛情並不神秘,而是有些人把它視爲神秘。愛情與條件不能分離,沒有條件何來愛情?人們之所以相愛,或因情欲衝動,或因感情作用,或因社會制約。那些反對“‘愛情是有條件”定則的人,卻承認“愛情是各種感情結合而成”,這就無異於肯定了感情是構成愛情的第一條件。那些認爲比較與變遷定則僅適用於婚前的人,是把愛情與婚姻制度混爲一談了。離婚案的增多,根本點乃是夫妻雙方對於愛情條件不能達到希望,所以才産生變遷的想法、作出離異的決定。
“夫妻爲朋友的一種”這一定則所說的朋友是廣義的朋友,但夫妻不是普通朋友。張競生不同意用夫妻有性生活來證明不是朋友,他認爲先有愛情,而後才有性交,不是先有性交而後才有愛情。雖不是夫妻,也可發生性交;若有美滿的條件後或有性交,或無性交,愛情都是一樣的。
張競生答辯完之後,《晨報劇刊》登了三封有關來信,呼應了張競生的觀點。張競生算是有了一個小小的勝利,之後張競生與譚熙鴻夫婦告別,背起行囊,到草原上去了。
三、難忘巴黎人
1925年深秋,張競生已深入到了草原深處。旅行在異地他鄉的晚煙與晨霧中,張競生心中常常會湧起一種對大自然的感激之情。那場曾令他熱血沸騰的愛情大辯論,已不能激起他多少興趣了。在西方,一次移情別戀,就是換個杯子喝水,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事情,不會引起多少人的注意。而在東方,在中國這個文明古國竟會引發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討論,他現在想來可笑又可悲。所幸他已·經遠遠地離開那一切了,北京已遠在天邊,而他自己,已經融進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著羊群白雲,吸奶茶,呼吸新鮮空氣,這是多麽快樂的事呵。夜晚降臨,月色迷離,朔風拂打著厚實的草原,遙遠的山巒在草原上投下巨大的陰影,他慢慢踱出蒙古包,在如奶酪一般的月色裏獨行,然後躺倒在柔軟的草地上。身邊草芒拂動,耳中風聲如咽,月輪高照,天地一色,仿佛那悄悄波動著的海洋。這個時候張競生想起了他求學時的時光,他的思緒飄飛,來到了迷人的浪漫之都——巴黎。
1911年冬天,在巴黎市郊楓丹白露,衣著簡便的張競生走進一家叫“人家客店”的客棧。這是收費低廉的小客店。當張競生走進去時,幾位坐在一起抽煙聊天的美國小姐和法國女郎一下子就圍住了他,不停地挑逗他。一位美國女郎撩起上衣,捧起一對肥碩的乳房,送到他面前說:“瞧,多大的漢堡包,想嘗嘗嗎?”張競生瞧著那些雪白、高大、豐滿的肉體,禮貌而溫情他說:“謝謝。”
在“人家客店”裏除了店主的三位女兒,還有幾位女大學生,有一位來自法國東北部城市洛林地區學圖案的女大學生對張競生的小而秀氣的腳極爲讚賞。她叫安內特,十五六歲,因她長得嬌小玲瓏,有一種東方美人的味道,張競生也不免對她産生了一些好感。一日她生病,張競生到她房內問候,因法文粗淺,竟將普通女醫生的單詞說成了“助産婦”,說應該請個助産婦來看看。這很令那位姑娘尷尬不已,她說:“你……可不能亂說。”張競生弄明白自己的差錯後,更是不安。好在法國姑娘天生大方,她反而安慰張競生,只是末了才對張競生說道:“一個女孩來巴黎是很容易被引誘的。我來時,父母對我說,一定要守身如玉,不要上了壞男孩的當。”張競生笑著對她說:“你放心,我一定不會亂來的。”她聽後哈哈大笑,還在張競生的臉上吻了一下。
那個時候,有一位德國大學生也常來“人家客店”,漸漸與張競生也成了朋友,他也很喜歡安內特,想盡了辦法去接近她,總不能如願。因爲德法是累世“國仇”,法國女子對德國男於抱有很深的敵意。因爲這個原因,張競生便有了與德國大學生競爭的念頭,因爲在他看來2他若以弱國學生的地位打敗了德國情敵,自然是爲國爭了光g所以當德國大學生向安內特展開攻勢時,本沒多大勁頭的張競生便也急起直追,最後的結果是德國大學生一無所獲,灰溜溜地不再來了,張競生也沒有取得多大的勝利,除了請她吃吃飯,吻一吻外,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後來安內特搬出“人家客店”,這一起中德之爭也就告一段落。
第二年的暑假,張競生選定勒拿費爾海濱來消磨他的夏天。那是一個小小的漁村,不過數百的居民,在遊人很多的勒拿弗爾地區說來是個偏僻地區。但那是一個著名的沙丁魚場。成群結隊的人從巴黎趕來品嘗新鮮的沙丁魚並度假,海邊有一間咖啡館和舞廳。每天海浴之後,張競生就到咖啡館裏坐一坐或者跳跳舞,或者就坐在海邊的石頭上看夕陽下墜,明月升起,在涼爽的海風裏聽本地漁民唱一些聽不太懂的小調。
又是一個夜晚來臨,張競生又來到了那個叫做“小貝殼”的舞場。燈光很暗,幾乎看不清人的面容,來此度假的人們因爲心態的緣故,跳舞格外的斯大,一把小提琴奏著很舒緩的曲子,人們相擁著漫步。張競生端了一杯咖啡,靠在廊柱上望著那些異國人起舞,心裏有些沒有理由的愁緒。
“先生,不請我喝一杯嗎?”
一個很動聽女音響起,張競生側臉一看,這不是安內特嗎?
正是安內恃,她也有些驚異地說:“沒想到是你。”
張競生給她要了杯咖啡,然後在一個角落裏坐下來。燈光恍惚,照著安內特那青春而光潔的臉。張競生問道:“這些日子你都到哪去了呢?”
“我回了趟家,我現在學繪畫住在巴比松。這個夏天我想在拿弗爾畫海景,不想又和你見面了。真是有緣。”
再度重逢,使兩個人比以前更爲親密了些。安內特似乎也比以前溫順嫵媚了許多,兩個人摟抱在一起跳了幾個曲子。安內特說:“我不想跳了。”於是兩人又回到最裏面的一個座位上,長久地擁在一起。幾個月不見,張競生覺得安內特可愛了不少,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進她的衣服,一下子就握住了安內特那兩隻硬梆梆的小乳房。安內特先是掙扎了幾下,然後就鑽在張競生的懷裏不動了。張競生於是更加大膽,兩隻手在她胸前放肆地搓捏,把個安內特弄得像小貓一樣哼個不停。
安內特的叫聲喚醒了張競生沈睡已久的欲望,他覺得底下有一股熱力在升騰,烤炙著某一部位,讓它膨脹,甚至爆炸。在嬌小溫順的安內特面前,張競生覺出了自己的強壯和力量,安內特依在他懷裏,呻吟著顫抖著,柔軟無力。張競生全身發熱,呼吸加速,他覺得只有懷中的這一團肉體才可以平息自己體內的這股源源不斷的強大的欲望。他把那小女孩摟得更緊,把嘴伏在她耳邊說:“親愛的安內特,我們回房好嗎?”
她哼哼卿卿含糊不清,實在弄不清她是同意還是不同意,但張競生已顧不了那麽多,一把將她抱起來,兩個相擁著走出了咖啡屋。
張競生住宿的那家客棧離咖啡屋不到兩百米。此時月上中天,海浪的聲音低沈而有力。兩個人情話綿綿地進了房,張競生急不可耐把安內特壓倒在大床上,然後兩雙嘴唇便狂熱地粘合在一起。
接下來的日子,張競生搬出旅店,在靠近海邊的一戶人家租了一間房子,自己買菜做飯,過起了恍如小家庭一樣的生活。張競生二十挂零,安內特十五六歲,一對少年情侶出沒于沙灘和漁村,不知內情者以爲他們是不折不扣的一對情侶。
張競生除了學習法文外語外,整天找不到到事做,便和安內特到海邊去游泳。當潮水退去時,沙灘平整如鏡銀光閃閃,他們倆在石窟草澤中撈魚捉蝦,然後裝進一個透明的塑膠袋裏。塑膠袋中裝了些水,被逮住的魚蝦們在水袋裏撞來撞去,逗得安內特發出一陣陣歡笑。這樣,當夕陽把海灘塗成了個燦爛的童話世界時,他們往往在遊玩之餘還能得到一兩斤活蹦亂跳的魚蝦,滿可以做出一頓豐盛的晚餐了。有一回機緣特好,當海潮大大的回落時,他們居然在一片砂石間發現了一群蠕動著的小蟹,他們手忙腳亂地將它們統統地收攏來,數一數,大概有三四百隻之多,帶了回去,分送給房東和周圍的鄰居,讓所有看到那些活蟹的人都很高興。
有的時候,他們會走得很遠,他們的腳印深深淺淺地印在那些無人到的海灣的沙灘上,別有一種孤獨和詩情畫意。他們穿著游泳衣,在蔚藍色的天空下奔跑,在浪花水藻裏嬉戲。有一次,他們發現了一塊巨大的海石,屹立于海潮拍打怒號之中。一群群的海鳥在波濤中穿梭,翺翔於他們的頭頂。兩個人在大自然那無以倫比的威力和震撼之中緊緊擁抱在一起。他們在崎嶇不平的石頭上,在滑滑的海藻中翻滾,東倒西歪,顛駕倒風,快樂無形。大海真是偉大呵,他們在大海這巨大的搖籃裏尋歡做愛有一種別樣的滋味。天氣驟變,雷電在他們頭頂閃爍,大海發出一種大分裂的怒吼,潮水像野馬一樣地撞擊岩石,然後碎成銀色的粉沫,飛上天空,散灑在兩個赤裸的身體上。張競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振擊,好像要與大海和天一爭高下。他向安內特發起猛烈的進攻,在安內特欲死欲活的呼號和扭動中,性欲像天空的電閃雷鳴一樣狂射而出,直達生命深處的一片沃土。
從此之後,張競生就覺得在封閉的室內談情做愛便沒有了多少興趣。每當明月當空的夜晚,張競生就帶著安內特到那些大石頭上去領略大海的無窮魅力和愛情的最高境界。或者海靜波平,或者波浪洶湧,他們一樣能跟著大自然的節拍調整自己愛的方式,在海與天的無遮無攔中,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當他們緊緊抱作一團時,他們常常感到無比自豪,因爲世間沒有人能像他們一樣在如此環境中愛得如此酣暢淋漓。在一次次盡情發泄之後,兩人疲倦已極,不覺相擁睡去,直到潮水漲起,浸上大石頭,將他們浸入水中,他們才鴛夢初醒,驚惶而逃。
他們就這樣顛狂地在海潮澎湃中消磨了整整一個夏季。三四個月的光景過去,秋風漸起,他倆相伴著返回巴黎。此時,她已經懷孕,到了臨産。張競生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竟一時手忙腳亂起來。此時,他初人大學,國內政府彙給他的學費,是難以養活家庭的。到孩子出生時,他真不知該如何去哺養那剛剛出生的嬰兒,他只好硬起心腸,勸安內特把小孩放入育嬰院,保存她登記的號碼,以便日後領回。殊不知數月後,這孩子卻夭亡了。
孩子的夭折給安內特打擊甚大。她原本就患有歇斯底里亞刺激病,孩子死了以後,她便常常的發作。發作時口吐白沫失去知覺,張競生何曾見過這陣仗,往往手足無措,一籌莫展。對此,張競生有些失望。但她在性欲上,卻能使他獲得極大的滿足。她似乎天生是個對性極端敏感的人,只要彼此肉體接觸她即陶醉如一團爛泥。她祖籍西班牙,後移居法國,但她的性格中卻保留了西班牙的天真熱烈,很容易受孕,因此這也成了他極爲不放心的一件事。試想當時,張競生只是個學生,怎麽可以擁有孩子呢?他當時雖然對她有深厚的情愛和敬重她高尚的人格,但要與她結合卻是不可能的。況且當時張競生還比較守舊和膽怯,因家中有父母主婚的黃臉婆,便不能與人重婚。外國女子又最忌這些事,縱然騙她回國,日後又怎麽交代呢?可是,當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德軍通過巴黎時,人們紛紛作鳥獸散,中國公使館也隨之遷往法國南部。張競生覺得書反正是讀不成了,又不想去南部。便決定到倫敦會暫住一段。於是安內特便成了一個負擔。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張競生便給了她一些錢,隻身渡過英吉利海峽,一段情緣從此結束。當張競生身在蒙古草原,想起在法國與安內特這一段隨歲月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戀情時,他心裏還有排遣不開的愧疚。
他想起他們分手的情景,想起那一幕淒慘的別離。張競生一想起來就罵自己是一個薄幸兒。她的病是可似由溫善的情懷去救治的,不去刺激她,病就永不會復發。倘若他們能夠成爲終身伴侶,她也必定是一個賢妻良母。每當在良心的激動中他不敢憶起那嚴肅中的笑容,似乎她在無言地責問他:“我就是這樣討厭的人嗎?你覺抛棄了我?”他總是努力不去想她那副愁容遍佈的臉。在無數個夜晚,他在心裏對自己說:安內恃,請你饒恕我這個薄幸之人吧,失去你之後我所受的痛苦也該償還我對你的薄幸了,你不打算報復也足夠報復了,只有我這個罪人總要懺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一天能再回巴黎,讓我跪倒在你的面前,接受你的痛駡。不然,我良心會永久負累不得喘一口氣,我的情懷永久地不能從彷徨痛苦中解脫出來。
便想到,理論有些時候並不是爲了欺騙別人,而是爲了欺騙自己的。想起自己在北京那場著名的辯論中提出的四定則,是主張愛情至上的,既然當時自己是那麽地愛安內特又何嘗不能與她結爲夫婦。時至今日,不知她花落何處?在月光皎潔,風聲如歌的草原深處,張競生又一次對自己的良心發起了批判,並在心裏默默地爲那遠在天邊的安內特祈求幸福。
愛吾情人,就需丟棄無情的婚約;丟棄情人,即又投入婚網,何必蠢得連禽獸都不如呢?
這個時候,他多麽渴望自己能重回巴黎郊外或者勒拿弗爾海濱,只有在那地方,才可能堂而皇之地追求本屬於人性的情欲,才可能放手地去愛自己的所愛。啊,情人至上,情人制遠比婚姻制進步呵。我將崇尚情人制。
在法國攻讀學業的那些年裏,愛情問題並沒有引起過他太多的注意,因爲在許多哲學家和夢想成爲哲學家的人眼中,愛情問題比起人類命運,社會發展等問題來是沒有多少份量的。但現在的張競生似乎並不那麽認爲了。他開始覺得,愛情與人類的命運,社會發展的那種息息相關的程度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得了的。無論社會怎樣發展,無論人類怎樣進化,無論人的思維、心靈世界怎樣複雜,愛情不是像一張無形的網,無聲無息地罩住了一切嗎?沒有愛情不能構成有秩序有運轉的社會,沒有愛情人類固步自封,最終消亡。沒有愛情,人的理念世界空洞無物。
張競生認識到了愛情問題的重要性,卻沒有多少把握去瞭解洞曉它的奧秘,最終掌握它的內部規律。自古以來,不少人懷著極大的興趣不斷地探索它的秘密,以圖搞開它的真面目,但是又有幾人如願以償了呢?雖然我們每時每刻都能感知它的存在,卻把握不了它。愛情,自有人類以來,它一直像個精靈高翔於精神世界之上,俯瞰蕓蕓衆生,讓那些哲學家、社會學家,心理學家費盡心力,爭論不休,最終還是遙不可及。
在中國,這尤其是一個更難解開的謎。在中國漫長的封建社會裏,人們的婚姻形成單一的“父母之命,媒的之言”形式,男女雙方常常猶如牲口一樣,被人捆綁在一起,何來愛情?也不可能有人有機會公開探討這導致男女之間在精神和肉體兩方面都産生傾慕,渴望融爲一體的複雜現象。
在北京大學,在這座中國的最高學府裏,張競生目睹了許多的怪現象。男女同校卻不能“同窗”,稍爲親近,即可授人笑柄,輕則受辱丟臉,重則身敗名裂;許多的女生,居然覺是達官貴人的親媳、暗妾,與腐朽的上流社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來自校園之外的買賣、包辦婚姻,又常常成爲年輕男女沈重的精神校桔;經綸滿腹的堂堂學士、院士,名重一時的大學者大教授爲了愛,也只能走那殉情和私奔的路子。
而放眼中國,尤其廣大的農村,多少婚姻在愚昧裏奄奄一息。那些年輕的男女,他們沒有愛情,沒有激情,但是卻因爲父母的一句話,而不得不走到一起,把他們漫長的一生毫無意義地捆綁在一起。這樣的婚姻多麽不幸阿,但是在中國,這樣的婚姻並不是特殊現象,差不多是普遍現象。而在這樣的婚姻狀況下,人們對性也是處於愚昧無知的狀態。在那些偏遠的鄉村,對女性的摧殘,已到令人髮指的地步。常常有這樣的事,在某某農村,人們常常把生女不生男怪罪到女性頭上,而使得婦女永遠擡不起頭。而在國外,社會的文明使得感情也發展到了一個高境界。婚姻自由,愛情自由,性交自由,這是多麽激動人心的事呵。張競生在法國留學的那幾年,已經享受了自由愛情的雄力。文明和自由已經深入到了愛情的領域,使得愛情美麗、健康豐富。而在中國,儘管經歷了無數的革命,但是仍然處在封建的任措之下。人們仍然不能在自由民主的天空下進行思想和生活。無論是政治還是思想,仍然是死水一潭。難道這就是中國的現實?而在這種現實下的中國社會,哪里存在著自由的愛情和性?感情傾斜,枯燥,沒有一點生機。這難道是他一個有志之士所能忍受的嗎?難道是他一個留學異邦,準備報效祖國的熱血青年所能忍受的嗎?他真想大聲疾呼,喚醒人們衝破這黑暗的感情世界。然而,他登高一呼,回應者卻寥若晨星,他是那麽的孤獨和無助,他不能氣餒,既認准了這條路,他就得走下去。他立志繼續編撰《美的生活》、《美的人生觀》、《美的愛情》等稿,他想,應該把這些文章印成講義,講授給自己的學生,盡自己的全部之所有,把自己在歐洲之所學、所看、所想、所感全部傳授給學生。愛情,人類至高無上的感情,衆神之中最美麗的神,爲什麽在中國卻不能展翅高飛?神州大地上陰森森的封建城堡盤踞了幾千年,它禁錮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愛情?不將其攻破,何來解放思想,解放人性,解放民族,解放中國?一想到這些,張競生心中豪氣頓生,儘管孤軍奮戰,仍然信心百倍,他就像那中世紀以來最偉大的騎士—一唐吉·柯德,拍馬授槍,迎著風車而去解救那些囚禁在封建堡壘的愛情。
他又想起自己所撰寫的《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這兩本書就是探討人生如何能得到美的生活法,他主張“各盡所能,有一種作用,就是美的生活基礎。’值個觀點是富於啓蒙性的。至於在中國應如何去鋪墊美的生活基礎,他把它歸結到一個“情”字。主張男女之間心靈與大自然合爲一體,依循自然的規律去陶冶人間廣大無邊的愛情。是呵,只有把心靈與自然合成一體,把愛情擴展到浮雲、落霞、高山、大海,才是真正的愛情。
他構想著人性的走向應該是逐步消滅婚姻制度,而用情人制度取而代之。想到這裏,他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決心按照自己的構想去推動社會的文明。
張競生踏著柔軟的草地,緩緩步回帳篷。
四、校園少女
張競生怎麽也沒想到,當他在莽莽的草原上面對星星懷想巴黎,思索愛情的真諦時,在古老的北京城一個叫諸叢雪的年輕女人也在默默地懷戀著他。當張競生躺在那廣闊深沈的夜的草原上嚼著一根根的青草時,諸叢雪正抱著膀子,縮著肩,站在窗前默默地凝望那遙遠的夜空。這是一片富人住宅區,窗外一幢幢的小樓吐著一柱柱昏黃的燈光。從不知哪一間窗子裏傳出陣陣的歡笑聲,衝擊著她的耳鼓,令她心生發慌,煩躁不堪。
丈夫的鼾聲又從後面追打著她,令她無可逃遁。她回頭望了一眼,丈夫正咧著嘴睡在床上,從他的口角流下一灘粘乎乎的誕液。望著那張醜惡的嘴臉,諸叢雪抑制不住內心的厭惡。他甚至想,自己要是張競生的妻子,那將是多麽幸福的事呵。
她的父親是舊皇城邊的一個小商人,由於節儉,家道也還算殷實。因那裏新式教育已開始吃香,頗爲精明的父母把她送到北大哲學系讀書,目的也不過是趕趕時髦,虛飾一下作爲一家之主的社會聲譽。大學畢業之後,父母便毫不猶豫地將她這個帶有新潮觀念的女性,送入了舊式婚姻的牢房當了一名囚徒。
諸叢雪在父母的安排下與一位小官僚結了婚。開始,她似乎還沒有意識到反抗,只是自怨自艾自己命苦,後來她所受的那些新式教育開始讓她的叛逆意識覺醒。她覺得她是讓父母當作結納官僚的工具而犧牲了,所以,她憎惡這場不是出於她自願的婚姻,並決定要衝破它。
正當她爲自己的遭際而深感怨恨的時候,張競生公開支援北大教授與已有婚約的小姨子戀愛,這件事給了她一些啓發。她覺得自己也許能從這件事中尋找到一些解決自己婚姻問題的辦法。於是他特別關注那場名震京都的大辯論和那場辯論中的主角——哲學系的張競生教授。
開始,當報上登出陳淑君移情別戀其姐夫那件事時,諸叢雪對此的第一個反應是,陳淑君不應該;可是轉念一想,陳淑君與其未婚夫是被迫訂立的婚約,與自己的姐夫戀愛是因爲其姐幼子弱息,不忍忘情於撫養,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再一聯想到自己的遭遇,對陳淑君也更生了一些同情。當張競生站出來,闡述那套觀點時,他又覺得說到自己心裏去了,於是,便去聽張競生的論談。
那是一個下午,諸叢雪像往常一樣往燕園而去。張競生已經在那裏進行了十幾場演講,北大以及校外的男女青年紛紛前往,傾聽張競生博士那有如傳教土布道般的演講。張競生總是站在一張桌子上,手上握著一本卷著的書,身體微微前傾,有如一隻展翅欲飛的鷹。諸叢雪總是盡可能地往前擠。她聽著那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不禁心中熱血沸騰,她激動、不安,她的心與張競生越來越近,在她的眼裏,張競生有如天人。
張競生雖然是哲學系的教授,但當他來北大時,諸叢雪已經離校了,所以,他們並沒有機會結識。當他每次演講完畢在他的一群學生的簇擁下離開的時候,諸叢雪的腳總是不由自主地會跟著追上一段,但她馬上意識到當著那麽多人的面,她不可能跟他說什麽,她不得不收往腳步,望著張競生的背景遠去,淚水漸漸地潮濕了她的眼睛。
諸叢雪漫無目標地在街上遊蕩,不知怎麽的就到了城隍廟。此時正是日將落未落之時,廟街一帶仍是人來人往。諸叢雪在人群中穿過,在一些小攤前駐足,然後隨意地買些東西邊走邊吃。在一處水房前,幾個孩子圍著一買糖葫蘆的老人吵鬧,待那些孩子們舉著一串糖葫蘆追逐著遠去時,諸叢雪似乎也被那火一般的葫蘆串吸引住了。她忍不住也掏錢買了一串。當她把那串糖葫蘆一粒粒地含進嘴裏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恍惚他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那個時候,她還是北大的女學生,常常和女同學一同逛街,嘻嘻哈哈地胡亂買些零食吃,那時她們一伴四五個,現在大都已嫁人生子,已不復是當年的光景了。當諸叢雪一人在如此蕭條的心情下走過當年的老街時,卻怎麽也開朗不起來。她不禁想,這幾年的家庭生活與囚徒過的日子又有什麽區別呢?自結婚之後,她從來沒有一天感到過幸福,也從來沒有一天感到過輕鬆,像如此這般地走過老街,又何嘗不是很久以來的第一次?街市依舊,人物全非,一念至此,悲從心來,她的心中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淒涼。
夜晚來臨,城市的燈火漸次燃起,從一扇扇的窗戶和一方方門洞裏飄曳出的溫馨動人的燈光,諸叢雪知道,那些燈光是一個個幸福的家庭,而在這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自己也曾擁有一片燈光,不同的是,自己從未感到過幸福。此時此刻穿行在別人的燈光裏,她有一種流浪街頭的感覺。
諸叢雪不知怎麽又來到了北京大學。她知道張競生住的地方,她向張競生住的那幢2層樓走去,他的房子裏有燈光,一見到燈光,諸叢雪無端地又激動了起來。她知道在那窗子的後面,有她心目中的男人。他在幹什麽呢,是在看書還是在冥思苦想?諸叢雪特別渴望一見張競生,但她又似乎有些膽怯。她在夜色裏徘徊良久,一邊給自己打氣一邊又路圖再三。窗子上映出了一個人影,她認出來了,那是張競生。她不知那裏來的勇氣一陣小跑就沖上了二樓。但她沒有去敲張競生的門,她在張競生的門前站住了。因爲她聽到有幾個人說話的聲音。原來他家裏有人,他們在談著什麽?興高采烈的。
諸叢雪再也沒有了勇氣,她快快地下樓來,站在一叢樹的陰影裏,對二樓的那扇窗子望了許久,她希望那窗能打開,可以看他一下,哪怕他的影子又再在窗前晃一晃,但是沒有,沒有人開窗,也沒有影子在窗前。諸叢雪失望他離開了。
在孤獨和痛苦中,他走過夜色,走過街頭,在小巷中獨行。高樓的投影和軟綿綿的音樂使她的情緒更爲低沈。當他推開自己家的門時,發現丈夫正坐在桌前喝酒。當他返身關門時,丈夫從後面把她抱了起來。丈夫把她丟在床上,兩手一扯就把她的衣服撕開了。赤身裸體的諸叢雪躺在床上,她不敢睜開自己的眼睛,從響聲中她知道丈夫正在脫他自己的衣服,並且已經露出那屠夫般強壯的身體和胸前那一叢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毛。當她正抖個不停的時候,丈夫的兩隻手一下就抓住了她的乳房,猛一用力,將她提了起來。突然,丈夫發出了一陣吼叫,身體瘋狂運動,像重錘一樣擊打著她,她的身體像要爆裂開來。丈夫一下子狠命將他向牆上抵去,像要把她擠壓成一張紙,一陣疼痛從她身體的某個部位直達她的心頭,令她昏迷過去。
當她醒過來時,不知什麽時候,丈夫在發泄完之後已睡去,發出一陣陣的鼾聲。屋子裏彌漫著酒氣。她動了一下身子,感到很疼,像散架子後的那股感覺。但她還是堅持著下了床,將自己全身上下洗了個遍。此時不知是午夜的什麽時候,窗外燈光已稀少,她不願再回臥室,便裏了一條毛毯坐在客廳裏,眼望著窗外深邃的星空直至天明。
諸叢雪覺得自己再也憋不住了,便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個老頭,諸叢雪說了半天,他還是沒有怎麽聽懂,她便叫道:“請分競生博士聽電話。”諸叢雪忐忑不安地在電話機旁守了很久,當張競生的聲音在電話裏響起時,她竟不敢開口了。
“請問是誰找我?’張競生在電話裏再三說。諸叢雪沖著話筒喊道:“我是諸叢雪,我要見你。”
“諸小姐,我不認識你呀。”
“我認識你,張博士,我要見你。”
“不知諸小姐找張某有什麽事。”
“我想向張博士請教一些愛情問題。”
“那沒有問題,上午我還有點事,下午6點鍾諸小姐到北大藝術樓前小花園裏來吧,我在那等你。但我不認識你呀,怎麽跟你見面呢?”
“你只管在那裏就是了,我認識你。”
一想到要與張競生見面,諸叢雪的心情怎麽也平靜不下來,她守在窗前望著太陽,覺得它怎麽也沒有移動。她坐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但她的內心卻雲海般翻騰。是的,難道自己就要逃離這串獄了嗎?難道苦苦追求的幸福就要降臨了嗎?
太陽終於在樓的那邊沈了下去。她再也等不得,稍微打扮了一下,便走出門。北大的校園對她是不陌生的。曾幾何時,她也曾與女同學們一起踏遍了校園的每一條小徑,現在當她穿過那些小徑時,感覺就像一個涉世不深的少女去赴初戀情人的約會那樣,既興奮又有點膽怯。
藝術樓沈浸在燦爛的晚霞之中,寧靜、典雅、深沈,每扇窗子都透著一股藝術的神秘感,每一片陰影都抒發著一種情緒。她還記得那個栽了幾棵雪松的花園。從前,她們也曾三五成群地在那裏照像或者在那柔軟的草地上閒聊。當她踏上那通往小花園的碎石小道時,她向周圍看了一下,兩個學生坐在池塘那邊的一堆木頭上看書。她繞過一叢矮樹,已經看見了張競生卓立於一棵樹下,悠閒地打量小花園以及球場邊的景致。她向張競生走去,面帶微笑。張競生也發現了她,他望著一個女子向自己走來,他實在拿不准是否就是自己要等的人,所以他的臉上不可以有什麽表情。但是諸叢雪已經走到了他面前,並且面對面地跟他站在一起,只是望著他笑並不作聲。
張競生的臉上終於綻開一絲笑容:“你是諸小姐。”
“是的,我聽過你很多次演講,所以我認識你。”
“我不知道我的那些演講,我的那些思想是不是給人們有些啓發。”
“就我個人來說,受益非淺,我想,許多人應該同我想的一樣。”
“謝謝。”
晚霞從一片片的樹葉上收走了它的顔色,天光漸漸黯淡,暮色從樹叢裏升起,不斷地加深,籠罩了大地。張競生和諸叢雪並肩立於那小花園裏,讓夜色一點一點地沁人衣襟開直達肌膚,他們已經在那裏談了好一陣。此時,幽涼的小徑上一對對的情侶漸漸多了起來,不時有娓娓情話傳到他們耳中。張競生覺得老站在那地方有些累也有些呆板就說:“我們邊走邊談。”
他們從小花園出來,向圖書館方向走去。那是一條很美麗的林蔭道,尤其夜晚,更添一些不可捉摸的風韻。路上很靜,一些上圖書館的青年學生低聲談著話繞過他們,偶爾也會回頭看他們一眼,令裕叢雪有些面紅耳赤,只是誰也看不見罷了。
他們並肩而行,靜謐的林蔭道上,張競生低沈溫和的聲音剖析著愛情的奧秘,爲迷途羔羊般的諸叢雪展開了一片明麗的天空。諸叢雪不時側過頭來仰視著張競生那微微含笑的臉,她像一隻小鹿靜靜地傾聽月光下的山溪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憋不住了,問道:“中國至今仍在實行的買賣婚姻制度,禍根究竟在哪里?”
聽到這樣的提問,對這個問題早就研究透了的他不加思索地說:“買賣婚姻病根在於貞潔觀念之虛無。真實之貞潔,悉賴於靈與肉之融合而成立,而買賣婚姻不以爲本,恒以肉體形式之從一而終,以爲先務。賠害所及,靈與肉相交融化,多不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容,相愛之男女不獲其所愛之物件;不解風情有反獲美眷嬌妻,而女子乃視閨房爲虎口,人間殘忍之於女子一生,莫此爲甚。”
張競生的話勾起了她無限的悲傷,好像他剛才的這番話不是指蕓蕓衆生而是單指她諸叢雪一人。想到家中那粗暴野莽的丈夫,內心痛苦無比。從圖書館閃射過來的燈光,使林蔭道更添幾分幽暗。想著自己與他宛如情侶般地在這樹的陰影裏並肩徐步,切切私語卻無名無份,心中又不免惆悵和失落。命運會是如此不公,自己身邊這年輕、熱情、英俊、瀟灑、通情達理、善解人意的張競生分明是自己苦苦尋覓的夫婿,理想的愛人,卻又命中注定無緣。想到此,她不禁悲從心來,眼淚奪眶而出,低聲哭泣起來。
張競生突然聽到她哭,微微一怔,馬上明白這個自己找上門來探討愛情問題的女子一定有著不幸的婚姻或者是愛情,一定是剛才的這番話觸動了她隱秘的內心世界,以至傷心於斯。
張競生輕輕地扶著她微微聳動的雙肩,低聲安慰道:“天上沒有永久不散的烏雲,世間也沒永久的痛苦;幸福是自己爭取來的,我看諸小姐也是個有見地的人,何故傷情如此?”遂掏出手帕輕輕替她擦去臉上淚水。諸叢雪何曾見過如此溫柔體貼的男人,偶然遇之,一時更加把持不住竟撲到張競生的懷裏大哭起來。
夜深了,她帶著滿肚子的興奮回到家中。家裏沒有開燈,朦朦朧朧中,她把丈夫當成了張競生,第一次主動親吻了他。驚愕之中的丈夫看到從來沒有如此溫柔過的妻子,立刻欲望高漲。他把妻子抱到床上,幾下就脫光她衣服,兩手急不可耐地搓揉她的乳房,接著又強行分開她的雙腿,如狼如虎地撲了上去。房間裏回蕩著幾線光影在諸叢雪看來倒添兒分情趣。她的胸海裏掠過一個令她激動不已的幻影,那就是張競生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和他那張充滿溫情的臉。
正當這個幻影在眼前晃動不定時,幸福立刻籠罩了她的全身,令他散發著一種迷人的魅力。丈夫伏在她的身上,從來沒有見她如此溫順過,便禁不住更加粗魯著地動作起來,直到她從夢幻中回到現實,淚流滿面,發出痛苦的呻吟。
第二天,諸叢雪給張競生撥了電話,當她拿起話筒時,手卻顫抖不已全沒了第一次時的勇氣。她想起,張競生雖年長自己8歲,卻已是男女愛情的偶像,學界名人,何況未見他尚未納妻,或許還是個重男子,而自己身已有夫已非完壁……在彷徨不定中,不甘沈淪的希望化作了勇氣,令她再次拿起話筒。電話通了,她用顫抖的聲音喚了一聲:“張博士……”,便無下文了。
張競生顯然是聽出了她的聲音,主動問了聲:“是昨天的諸小姐嗎?”
“是的,張博士,我想再請教些問題……”諸叢雪本來說想見他一面,說出來的卻仍然是如此客氣的話。
張競生在那邊說:“還是那個時間老地方見。”
挂定電話,諸叢雪緊張的神情全然不見,代之的是令她激動不已的幸福。
北大校園的暮色與寂靜依舊,諸叢雪穿過一叢叢的矮樹,隱身於昨天坐過的石凳等待張競生。暮色如煙,樹影蒼茫,她的眼睛是一個夢幻般的美妙世界。這樣的景致與她的心境十分合意,她害怕現實,她需要幻影。
約數分鐘後,張競生甩著手向她走來。到近之後,她趕忙迎了上去。張競生對她說:“對不起,諸小姐我來遲了。”
看著他那張一臉誠惶誠恐的樣子,諸叢雪心裏不免好笑起來。她說:“我也剛來。”
他們於是又在那固體股的愈來愈深的暮色裏站定。諸叢雪沒敢說出是爲重溫昨夜的舊夢而來,而是故作認真地聊起了愛情問題。她說:“我今天特來向您請教愛情的‘比較問題’”。“哦,請說說看。”這個問題也激起了張競生的興趣,示意她說下去。
她說:“雖然您講的‘愛情是可以比較的東西’理論可以成立,然而真要比較起來,不是人人都可以比較的。有些人已婚之後,還能爭他人作愛情之比較物件嗎?”
他菀爾一笑道:“今天剛收到法國寄來的有關‘愛情比較問題’的學術論文,剛好可以解答你提出的問題。”
張競生見諸叢雪在寒風中有些微微發抖,便說:“外面太冷,不如到我房間去談吧,順便閱讀一下法國寄來的論文。”
於是,他們向宿舍方向走去。在穿過小花園時,一陣寒風吹過來,搖得樹葉沙沙作響。諸叢雪打了個寒戰,張競生很關懷地去扶她,手一下就扶到她的腰。
張競生的手扶到她的腰際時,像是閃電出擊,諸叢雪頓時覺得全身軟綿綿的,連步子都邁不開了,乾脆身子緊緊地靠著張競生,任由他擁著走。
張競生問她:“你是累了吧?”
沈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諸叢雪幾乎說不出話來,依靠在他的懷裏,輕輕地點頭。
張競生的房間裏燒著火爐,紅色的火苗向外吐射,整個房間溫暖如春。燈光明亮,刺得她有些睜不開眼,諸叢雪覺得在這樣的強光下有些難爲情,她說:“你這屋裏的燈光好亮。”
張競生說:“是麽?那就將頂燈關了,留下書桌上的臺燈便可。”
諸叢雪沒說舒適,兩人湊到臺燈下看那篇論文,張競生幫她將論文翻開,兩手壓著書的兩旁,她坐在張競生的前面,張競生站在她的背後,兩隻手圈著她。她時時感到他身上傳來的熱量。他吸呼的熱氣一陣陣吹開她的頭髮。他們手不斷相碰,每一次都追尋著如隱藏在心頭的縷縷情絲,令她熱血沸騰面紅耳赤。
此情此景,她再難以集中精力看下去,只是一目十行地在書頁上掃了幾眼,看了個大概意思,那上面說,人人都有比較愛情的權力,比較後確定一個相愛不渝之人而與之結合,這才是真正的愛情。
諸叢雪攏著書的手在顫抖:莫非像自己這樣的有夫之婦也有比較愛情的選擇權?是的。自己把丈夫當成張競生的行爲,自己與張競生渴望見面的那種迫切心情,以及與他接觸時的身酥,腿軟,手抖,不正是比較的結果嗎?這些銷魂奪魄的感受,這些鋪天蓋地的幸福感,雖無比較之心,卻展現了比較的結果,丈夫與張競生給自己的感受,形成了何等的對比。
這時,她又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的愛情,自己的未來,該如何處理呢?她又想到張競生,不知爲什麽,長期以來籠罩在自己心頭的那股淒苦、辛酸的滋味,消失得無影無蹤,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勃勃生氣和對愛情的歡樂之情。
但是她不敢看張競主,說實在的,一想到自己與他的差別就會産生畏懼之感。她覺得張競主是那麽完美,那麽高不可攀,自己與他離得太遠。如像在山上爬行,張競生站在高高的崖頂,向她招手,可她就是爬不上去。幸福就在眼前,她看得到,感覺得到,就是得不到。她的頭高高地擡起來,望著那高高的山崖。
張競生見她擡頭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便退了一步,問,是不是燈光太亮了,使你不適應。
其實她已經適應了這種燈光,但她還是順梯而下似地點了點頭,站起身來,過去關閉了大燈,回到桌旁慌亂地坐在那張較大的軟椅上。當她的背一靠上那柔軟的椅背時,她覺得無法支撐住了。仿佛要暈過去了,眼裏冒著金星,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她知道自己此時的神態一定有些異樣,爲了掩飾自己的緊張情緒,她把那攤在桌面的論文移到一邊去,用手撐住額頭,想悄悄擦去額頭的汗珠。
她慌亂緊張的神態還是逃不過張競生的眼睛。他雖然一直不注視著她,但他還是清楚她到底怎麽樣了,他知道女人身上總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是男人所無法把握的。他問她:“身體不舒服嗎?”
她沒有回答他,甚至沒有看他一眼,但她心裏卻湧起一股令她無法承受的幸福。可以說,她從來沒有過類似的體驗,如此的關懷,如此的款款深情,可以融化一個女人的全部世界,但父母沒有給過她,丈夫沒有給過她,倒是一個與她沒有一點關係的人在她的心靈受創傷的時刻,一下子給了她很多很多,讓她頭暈目眩,能夠完全承受下去。
她的沈默無語,她的嬌模樣,在張競生看來別有一番難以名狀的靜美和滋味。他走攏去,從她後面伸過一雙溫存的大手,輕輕地按壓著她的前額,他的手掌感到一股熱力,他不知道她是否有些發燒。他走到屋角的臉盆架前,擰了一條濕毛巾替她找著額頭的汗膩。她一動不動,寬容地承受著這一切。她頓時感到心寧氣爽,精神好多了。她接過毛巾走向熱水盆,把髒毛巾洗搓乾淨後,又拿了回來。
張競生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她的步伐是那麽的輕盈,舉止是那麽溫柔,神態是那麽端莊,宛如神話世界裏的女神。她來到張競生的身邊,用毛巾輕輕地擦著他那張英俊年輕的臉。對她的這個舉動,張競生並不感到意外,他想到這是必然的,也是最渴望的。當她舉著毛巾走向自己的時候,他就主動地側了側身子,把臉朝向她,這樣她就站在他的兩腿之間,面對面地擦著他的臉。
她給張競生擦臉,她的肘擱在椅旁的扶手上,他倆誰也沒有講一句話。這個時候,說出一個字來也似乎有些多餘。張競生配合地仰起臉讓她那溫柔的手在額頭和臉上游走。什麽叫幸福,在早年歲月,在異國他鄉,那些與他有過肉體之歡的法國女孩給過他幸福,但不是這種細膩溫柔,慢慢的幸福。他抿著嘴,閉著眼,腮幫故意地鼓起來。他的這種稚氣和憨態,令她一下子想起了她的弟弟。她嫁前的歲月裏每當弟弟讓她揩臉時,也是這麽一副神態——一抿著嘴,閉著眼,臉頰微鼓,臉上透露出感激之情。此時此刻,久違了的弟弟清澈無邪的樣子,在這個30歲的男人身上凸現了出來。同時,她又想起剛才張競生替自己揩臉時的神態極像自己的哥哥。當她還小的時候,總是哥哥幫她洗臉,輕輕地,輕輕地,舒服極了。張競生多麽像自己的哥哥啊,她仿佛又回到10歲前的時候,那時她也曾無虛無憂,快樂無比。後來,這快樂沒有了。丈夫沒給一絲一毫,只有在張競生的身上,她才重享這份快樂與幸福。此刻,她沈浸在深深的舒暢之中,像小草在大雨之後新逢一次天晴。在結婚之後的一年時光,她這棵本來嬌嫩的小草漸漸地枯萎,是張競生給了她雨露給了她陽光,令她一下子恢復生氣,重現昔日的嬌嫩光潔。
變涼的毛巾使她重回現實,她轉身準備將毛巾放回臉盆。張競生接過毛巾隨手將它放一旁,拉著她的手說,“你坐吧,別站累了。”
她說:“你坐吧,我不累。”
張競生說:“你不坐我也不坐。要不然,我們合坐這張椅子吧!”
這張籐椅,一個人坐顯得寬些,兩個人坐則顯得有些擠。張競生與諸叢雪擠了半天才勉強坐下。兩人身子挨著身子,大腿擠著大腿,肉體的熱量透著薄薄的一層衣服互相滲入,每一個吸呼,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覺得到。肉體和靈魂像觸電一般。幸福和激動使諸叢雪難以自製,時光倒流,好像又回到在北大讀書的時代。在她的生命中只有北大的那段時光,才是她今生水難忘記的幸福時光。那時她還是個純情少女,在與男同學做遊戲時,也曾這樣無拘無束地坐過。而今,與她緊緊地挨在一起的已經不是她大學時代的同學了,而是一個更加成熟、可愛、魅力非凡,但心靈同樣年輕的大學教授。
她陶醉,她開懷地笑起來,她突然覺得自己還是那個在北大校園裏讀書天真爛漫、渴望愛情的小女生。丈夫使她衰老,使她韶華消逝,張競生又讓她變得更加年輕,更加青春活潑,回復到燦爛的少女時代。她不禁暢快地笑起來,這使她全身舒展,同時也令她感到有些倦怠,就靠在椅背上小想一會。
看到她斜躺在籐椅上的姿態,張競生便起身搬了把凳子緊靠椅子放好,自己坐了上去,以便使她躺得更爲舒服。但諸叢雪並不放過他,順勢又把頭放下來,枕到他的腿上,兩隻手向上勾住了他的脖子,眼睛望著他,四目相對,脈脈含情。此時無聲勝有聲,愛的涓流在兩人的心裏奔湧。諸叢雪雙手用力把張競生的脖子往下拉,他的頭在她纖手的牽引下徐徐下降。她星眸半閉,臉上流光溢彩,充滿了渴望與幸福。張競生看著她的臉,看得到她鼻翁的扇動,看得到她臉上的一層茸茸的汗毛再往下看到了她那高高隆起的起伏不定的胸脯。張競生越看越癡迷,越看越心蕩神移,有一種欲望在心底翻騰。他毫不猶豫地俯下身去,一口咬住那只充滿渴望的紅朴樸的小嘴唇。
張競生這一吻,仿佛一滴甘霖深入她久旱的心靈,讓心靈深處一片片芽慢慢舒展開來。張競生這一吻,喚醒了她凍僵了一年多的靈魂,並喚醒了她早已麻木的愛情,使得她周身發熱,迸發出一股難以遏制的活力。
張競生發覺她手心滲著汗,便問她:“你是否熱得不舒服?”
這時,她才發覺自己進屋後竟忘了脫掉那件貂皮大衣。她點了點頭,表示有點熱。他們不約而同站起,他幫她脫了大衣,她轉身迎著他一步步走近。他本能地坐到椅子上,她上前坐到他的腿上,身子躺進他的懷裏。
他把手慢慢地從她的衣服裏探索過去,她顫抖著自己解開了衣扣。他掀起她的圍巾,撩開她的乳罩,一個白皙高聳的圓鼓鼓的乳房出現在他面前。
“競生,我諸叢雪有幸遇上了你,我就是爲你死了也是值得的。”在幸福的抽打下她顫抖著吐出這些話。
此時此刻,怎能說出這不吉利的話,愛情已牢牢地佔據了兩個人的心。欲望也隨之而來,陣陣地衝擊著快要裂開來的身體。
或許是張競生的動作使她受到了鼓舞,溫暖了她。她紅潤的嘴唇又一次伸向他。感情的潮水壓迫著她,她欲望高漲,她渴望有更進一步的親昵。現在,他們的感情已交織在一起了,但她渴望他心中的愛人張競生徹底地佔有她,兩個人的身子融爲一體。她的雙手撫摸他的頭,她夢般地呢喃道:“競生,我們睡吧。”
張競生沒有立刻做出反應,他知道睡的意思是什麽。他知道這個女孩現在等待的是肉體的交歡。他想,她在丈夫身邊過著的是壓抑的生活,她是在孤獨和絕望中生活著的。如今,這顆心因爲自己的緣故而蘇醒了,並毫無保留地向自己敞開。她向自己吐露了無窮的渴望和火一般的愛情。這個時候,她渴望愛情,渴望男人的撫慰,也許正是爲了愛,她可以去幹平時想都不敢想的事。也許這正是她長久地渴望而且又是這麽心甘情願,自己能忍心去扼殺這種愛情嗎?
想到這裏,他點頭答應。
他們相擁著走向那張並不很寬的床。她坐在床沿,細心地,一件一件地替他脫掉衣服。此時,他已赤裸裸地呈現在她面前,讓他躺在床上,她的手在他臉上撫摸著慢慢地往下移。她全身發抖,發出一千聲令人心顫的嬌喘,地伏著她的耳邊說:“叢雪,我愛你。”
她閉著眼睛說:“競生,我也愛你。”
他溫柔而小心地進入,她的手在他的背上輕輕撫摸。血與肉、生命與青春,在靜謐與波瀾壯闊中交彙,如水似漆。整整一夜,他不知哪來的力量,幾乎沒有停止過享受她的身體帶給他的歡樂或者細如和風,或者猛如雷霆,地撫慰衝擊,播灑生命,精力充沛。她靜靜地,靜靜地體會一個真正的男人所帶給她的真正的快樂,她一次一次地死去又醒來,從心底裏深深地感受她上面的這個男人在整整一個晚上讓她感受到了一個女人的樂趣。
五、《性史》出版了
1923年的冬天,北京格外寒冷,但是在張競生看來,自然界的冷並不足畏,因爲與諸叢雪愛情的緣故,他像是生活在溫暖的春天。而北京大學正式通知,他所著的《美的人生觀》被列爲正式教材刊出,使他感到有些意氣風發。這也是當初他所沒有想到的,可能與那場“愛情大辯論”有直接的關係。當時信仰“東方的精神文明才能拯救世界”的梁啓超和“率學鬼”張君勵聯手,與提倡“新文學”的胡適之所支援的地質學家丁文江就“科學與率學”的人生觀問題正打得難分難解,張競生抛出的《愛情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迹的研究》一文適時介人,掀起了另一個高潮,成爲當時時務界所津津樂道,爲一時之盛事。
《美的人生觀》已包含了他基本的愛情觀點,一出籠即引起很大反響。由於北京青年的熱烈反應,於是,在社會上廣爲流傳高潮叠起。
那時的文壇與思想界並無多大分界,許多文壇巨子同時又是學界、思想界巨子。周作人率先寫出熱情洋溢的評論,說此書很有趣昧,但同時又指出“美的性育”所提倡的“神交法”在中國已是“古已有之”,並從房中術經典著作《素女經》、《樓炭經》中舉出例子,認爲這容易犯達爾美在《戀愛》一書中所稱的“能覺色情”的毛病。
對於周作人的評介,張競生既感謝,同時也有自己對周文的某些觀點的不敢苟同。他說:“我提倡神交法,意在讓人懂得,性育的意義不在泄精,而在發泄人體內無窮盡的情德;男女性交的使命不在生小孩,而在其産生了無窮盡的精神快樂;我所主張的性欲不是天也不是人,乃是在天人之間,我於一切美的觀念都是看靈肉並重的。”
不久,北大風俗調查會成立,公推張競生擔任主任委員,擬收集出版一套“中國民俗叢書”。張競生覺得此事也是一個機會,通過此舉可以收集到一些有價值的材料,對於他的性學研究肯定大有神益。於是,他召集會員們研究編列了一個調查表,表中列出許多項應該調查的事件,其中就有“性史”一項。但是在反復的討論中,會員們言及“性史”的調查,或許會産許多誤會和麻煩,於是決定將“性史”調查分開來作專項列出。所以當時就在京報上發出了徵求的廣告。
一個寒假的最好消息
——一代“優種社”同人啓事
你竭力記起幾歲時頭一次知道兩性的分別。其時情況如何?僅僅覺得一個虛泛的念頭?或感到一個需要的安慰?只憑妄想就算了?抑或有種種把戲的接洽?
你幾歲春情發生?精幾時有?月經何時來?初次的情況如何?久後是怎樣?那時對異性有什麽心情?含羞嗎?外拒而內迎嗎?喜歡人談婚姻與交姨等事嗎?
你會手淫或別種“自淫”否?如用器具摩擦或有陰陽縣摩擦外物。何時起始?次數幾多?怎麽使你生了這個動作(或聽別人說過,或看書畫引起,或不知不覺中發現,或因生殖器痛癢而按擦等等。)?結果與身體發生什麽妨礙?頭痛、眼香、神情、意怠、背脊發軟、神經刺激、交好力不振作、陽萎、陽衰。諸如此類,以及記憶力減失、聰明與毅力日衰等等,至少有無一件感覺到否?每當手淫時的前後,有無愧悔這件東西不應該做麽?
你會夢遺否?怎樣夢遺法?似與人交,抑無固而至?遺精多少?每日次數多少有定期否?夢遺與手淫有無關係?(如無手淫就不免夢遺?夢遺就不想手淫?或一經手淫就無夢遺?或手淫後更多夢遺之類。)
你曾嫖妓否?如你是女人,曾否做過浪漫的性生活?曾受過何種生殖器病?治療效果如何?現在愈否?
你現在娶未?幾歲婚娶?有子女無也?曾用過何種手續避孕否?未婚前及到現在曾否知道些“性教育”?看何種書?有什麽實行?初婚或與人初次交情時的情況如何?
你算到今日曾與若干人交好?無論和誰,詳詳細細寫出來。
以上所舉,不過略示其大概而已。尚望作者把自己的“性史”寫得有色彩,有光芒,有詩家的滋味,有小說一樣的興趣,與傳奇一般的動人.但事情當求真實,不可杜撰。
至於這個徵求的本意,不是與人開玩笑,也不是使人白獻魂,更不是“誨淫”與什麽什麽傷什麽風,敗什麽俗。不!不不不!這個徵求有三個大好結果的希望:
第一“爲學問而學問”,。性的學問比什麽學問都重要。這個學問弄好了,人類所得到他的利益當然不可勝計。我們這個徵求,即有供給這個“性學問”的材料,以便達到這個學問的成立。大家對於學問的貢獻,都有一份義務,自然說不著白獻魂、開玩笑那些事了。
第二,我們希望各人的“性史”聚一塊,使各人一看,當然龍顔不免大驚,或者風臉更加大喜,以爲自己改良及警策的張本。故我們這樣徵求,不是誨淫,乃是引導人入社“性的正軌。”
第三,各人對於性有什缺憾處,如心理方面或習慣方面的種種變態。我們希望從“心理分析法”的解釋,及衛生學與醫學的救治,並及各種“好習慣”的養成,務使失戀者,性病態者,要得一個好伴侶者,對於性滿足的夫妻者,要避孕者,或要生於者,……諸種人皆得了一個滿足的效果。這是移風易俗者最大的關鍵,與人類得到好行爲最重要的方法。
來!來!來!給我們詳細而且翔實的性史,我們就給你一個關於你一生性的最幸福的答案。你給我們材料,我們給你方法,兩相益,兩勿相忘!
(注一)該徵求的發念已在數年前,那時恐怕假道學家的勢力太大了,所以得今日才發表,或者尚不免開罪許多人。
(注二)應徵求者切要寫明男女,年齡,籍貫,職業,通訊處,姓名真假聽便,如寫真名,我們決定代爲秘密當用假名傳出。
(注三)我們謹問有哪些人能同我們合譯葛理斯所著的“性心理”六大部書否?
暫時通訊處:北京——北京大學,收發課轉張競生。
張競生如此敢作敢當,實在是因爲他目睹法國性交的解放與自由日深,對中國舊禮教下的拘束,不免産生了一種不可調和的敵視態度,因而全力施爲,非常前衛地提出“性交自由”。他認爲這樣做的目的和效果都是很好的。自由性交可以提高男女性戀,使性交樂趣更多,同時,生出的後代也更爲出色和健康,聰明活潑,他正夢想著性交的自由發展就可以有助於情人制度發展,就可以沖出舊婚姻的樊籬。當然,不能忽視的一點就是,以産生當時正受英國大文豪葛理斯那一部六大版本世界聞名的性心理叢書的影響,在那套叢書裏,葛氏在論述各種性問題之後,就附上許多個人的性史,因爲要成爲一種科學,得先有大量的詳實的證據做材料,性史也是“史”當然少不了性的材料。而且愈多愈好,不管它是正常的或是複雜的,都應一律包括,收集起來,然後就其材料進行分析,推出結果,最後成爲科學的論據。張競生早就夢想著寫出一部中國的性史,自然也需要大量的有足夠中國人性問題爲材料,自然的,他也就學葛氏的作法,先從收集性史材料開始。
張競生要撰寫性史的決定,首先得到了諸叢雪的熱情支援,這個從情感的苦海中逃生的女子把張競生當成了她生命中的偶像和至愛,對於他們從事的一些事業,她會看成自己的事業。開始,她並不知他的《性史》寫的是什麽內容,當她聽張競生介紹後,立刻被他大膽而且離奇的想法所感染。但是,憑著女人的直覺,她感到這件事並不那麽令人踏實,她慎重地提醒道:“我擔心這本書一旦出版,會帶來麻煩的。”
這個問題,張競生不是沒有考慮過,其至比這更壞的結果他也想到了,但是作爲一個立志獻身於性科學,喚醒國人蒙昧的性意識的學者來說,他已顧不了那麽多。放眼神州,大多數的同胞還處於性的混飩階段,深受封建思想的危害,由此引起的性病和社會病正嚴重地侵蝕著國人的健康和中國社會並不怎麽強壯的肌體,長此下去,思想何以解禁,人們如何能跳出封建的桎梏,如此下去,國家與民族豈不受害更深。
“我只要認准的事,就什麽不怕。”他慷慨激昂他說,“這部書裏無論所寫的是不正常的還是變態的,只要它是實在的,從生活中來的,它就有科學的價值,我要把它寫成一部可供人們學習、研究、借鑒的書,它會告訴人們什麽叫性,性在生命中的重要地位以及科學的性對生命發展的作用和不科學的性對思想和身體的危害等等,它與淫書絕對不同。淫書是以虛構的情節,渲染的場景,專門挑逗讀者的性欲爲宗旨,引導人們去縱欲沈湎聲色。而本書是用科學的方法,從不同的生活層面收集各種性材料,然後加以整理和提高,不僅以事實爲根據,還在於它用科學的方法予以分析,對人們認識性,使作性都有指導意義。如陰陽具如性的衝動,也不過是人的一種器官和本能,與牙齒和吃飯有什麽不同呢?但是千萬年來,在封建思想的禁煙下,人們對此諱莫如深,這是很不正常的。我編著的目的,就是要讓人們去支配它、瞭解它。陰陽器官是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之一,明白它的構造即明白了人身大部分的生理學,講究它的衛生即講究一部極重要的衛生學;知道了性的衝動是由什麽引起會導致什麽結果。我們知道了不少的性心理學,由性衝動到性交到男女結合,就瞭解了夫妻制度,家庭制度,子女教育,宗法建設,經濟關係,從性的昇華和提高,可以發現不少的表情藝術,再研究下去,還可發現許多學問。性學作爲一門學問,博大精深,可研究探討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不是盡我之力,盡我一生可以明瞭的。我不過想作鋪路者讓後來的人們能夠光明正大的將性學作爲一門學問來研究,若如是則國家之幸,人民之幸也。現在,我們怕的是這部性史中不能充分得到詳盡的事實,還怕事實中不免有些被人嫌疑爲淫穢而加以抛棄,就科學的態度來說,性史重要的是事實,所以應無所謂顧忌和避諱,只要實在,盡可披露,可是在導言上就必不可少地用一種最美的藝術方法,因爲只有這種方法或可以讓被世人們誣衊所誤會爲淫蕩神秘的性欲與性愛變爲世間最美妙、最幸福、最快樂、最神秘的事情,使讀者在閱讀此等文字時,一方面能得到科學的性教育,一方面又能得到藝術的方法和享受。這其實就是我寫這本性史的目的和初衷了。”
張競生說這番話時,他那種大生的演說才能又顯露無遺了,他的頭顱微擡,目視前方,滔滔不絕之勢一瀉而下。諸叢雪仿佛又回到在禮堂聽張競生演說的光景那時,只是在台下衆多聽衆中的一個,心中懷著對演講人的傾慕之情卻無由識之,如今,她卻與他有了如此親密的關係。短短的時光裏,回味過來真恍如隔世。
張競生看著諸叢雪在仰著臉認真地聽他講,便接著說:“若各位先生們氣不過了要用強行來禁止這本書(我想這只怕是一定的),那麽我對這種蠢辦法則不免有驚有喜了:喜的是任何實在的東西都是壓制不住,他們強奪的結果只會使它更加流傳;怕的是流通的範圍過大,奸商們便趁勢下手,把這個書的主旨改變了而向另一個方面發展,使這本書變成一本實實在在的淫書。這樣,我不免要背上一些不定之罪名。當然我也並不怕,先驅們所從事的事業,又有哪一次是平穩的。布魯諾之火刑,金牧師之遭暗殺,莫不是爲了真理。我雖不能與這些先賢們相比,但求在中國人的性啓蒙旅途上能盡可能的做得更多一點,讓人們盡可能地多得到一點。哪怕我自己要背上一些不是之罪名,那我也是顧不了那麽多的了。”
在諸叢雪的眼裏,張競生的形象更爲高大起來。他的這一番陳辭,足可以打動任何一個人,何況是愛之甚深的諸叢雪。張競生說完,諸叢雪已淚光晶瑩,她深情地望著他說:“競生,我祝你成功。”
“叢雪,你如此支援我真不知如何感謝你。”
“好哇,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你可是以理服人阿。”諸叢雪俏皮他說。
張競生也受了感動,他拉著諸叢雪的手說:“叢雪,有你的支援,我什麽困難也不怕。我一定會寫出一部有價值的性史的。”
她伏在他的懷裏說:“以你的才華,你一定能做到的,但是你別忘了我,有什麽用得著我幫忙的,一定告訴我。”
在解決了這個思想上的難題之後,張競生的工作就如期展開了。諸叢雪也常抽空來幫他整理一些文稿,帶給他一些資訊,並在他疲倦的時候用身體和話語爲他帶來一些靈感。
有一次,諸叢雪推開張競生的門,發現他正對著書案一動不動地坐著,有如雕塑。看到他如此冥思苦想而不得要領,諸叢雪怕他想壞了,悄悄地走過去伏在他背上說:“競生,遇到難題了嗎?”
“是的。”他仍然沒有動一下,“有些具體的東西我也不很懂。那麽,我又怎能讓讀者去懂?”
“需要我幫忙嗎?”
張競生疑惑不解地問:“你怎麽幫我?”
“我當然有辦法。”她說完便坐到床上,慢慢地脫下自己的衣服。
“你,你這是幹什麽?”張競生驚奇地望著她。
她也並不回答他,她一件件地脫,一件件的衣服如花一樣散落在地上。由於愛情的滋潤,她的身體變得更爲豐腴誘人了。當她全身赤裸時,張競生也爲這樣美妙的身體吃驚。“讓你親自體驗一下,寫得更實在些不是更好嗎?”
“這……”一句話提醒夢中人。對於一個天天在撰寫性生活知識書籍的他來說,這是一個多麽難得的機會呵,他開始就爲什麽沒有想到這一點呢?他過去雖然也有不少的情人,也有過不少的性體驗,但多是些隨心所欲的行爲,像現在這樣認真地帶著某種科學目的去實踐的可以說沒有。她所說的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嗎?
“怎麽,不合適?”諸叢雪看到了張競生的猶豫。
“不……那麽,咱們開始吧?”
張競生懷著激動地問她,好像這不是他所熟悉的諸叢雪,而是一個他從來沒有接觸過的女性,他走向她,把她擁在懷裏,開始了一段複雜而富有新意的創作。
啊,這是多麽神聖的作愛呵,此時的張競生懷抱著諸叢雪溫柔馨香的肉體,有如懷抱一個嬰兒,是那麽小心、謹慎,生怕弄疼弄錯了他。經過理論的討論和實踐的摸索,已經請熟性技巧的他此時此刻竟也顯得手足失措。世上有多少男歡女愛,又有多少顛鸞倒鳳,晝夜狂歡,但是有誰像他們一樣肩負著科學的使命?這時張競生的性意識和責任感一起高漲。他覺得自己似乎從來沒有如此強健熟練過,他們的身體充滿了愛情,他們彼此的心中也懷著美好的願望,他們都將對方的身體當作一片肥沃的土地,耕耘,播種,收穫。長長的吻,無盡的撫慰,竊竊私語的綿綿情話,尋找性感區,這是陰蒂,這是刀點,這樣能直抵子宮……男上位,女上位,側式,臥式……,他們像一個探險家,仔細尋找著那深埋著的寶藏。他們反復操作,一絲不苟細心捕捉那來自生命深處的細微漣漪。多麽酣暢淋漓的性交呵,他們在體驗性交的快樂的同時尋找生命和科學的真諦。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是半天,還是兩三分鐘,他們渾然不覺。他們覺得,他們如像是經歷了一場長途跋涉,在經歷了最後衝刺之後的疲倦和舒適。複雜的感受,如此深刻的體會,的確是從未有過的呵。生命是如此的奧秘,又是如此的美間回。
張意生的徵求廣告登出來不久,就陸續收到了十幾篇性體驗文章,這令他又驚又喜。一篇短短的徵文啓事,竟引來了如此衆多的關注,說明國人並沒有在壓抑中就窒息了他們的靈性,也說明性的問題的確是大衆關心的問題,並不像有些人認爲的那樣麻木不仁、漠不關心。張競生因爲這些文章的到來而熱情更加高漲,他覺得沒有必要再等下去了。他想還是等這些文章抛出去以後,人們有了反饋,再根據問題來作科學的分析吧。於是,他從來稿中選出7篇於1926年5月編成了《小性史·第一輯》。這7篇全是北京求學的大學生的性交及獲得性知識的經驗。全書不足150頁,其中除一篇張競生認爲是“情史”而不是“性史”外,其餘幾篇都是很好的很客觀的性史,內中尤以一位女士的那篇《我的性經歷》最具學術價值。在書的體制上,他也作了一些安排。每篇性史之後,都附上張競生針對某一性問題,如女子怎樣才能有“第三種水”(即達到性高潮),夫婦如何通過性生活協調雙方關係,手淫問題,避孕問題等等所收的集科學、藝術於一體的極通俗的“按語”,這樣一來,《性史》一書在內容上和在編排體例上都很不錯。
性史一經出版,立即引起了轟動,當然也驚動了“趙老太爺”們。1926年8月南開大學校長張伯革首先在南開查禁此書。不久,他又說服警察局在天津查禁《性史》、小情書一束》、《女性愛》、《夫妻之性生活》及《滌明篇》等五種“淫書”。對此,南開的學生們很氣憤,罵張伯等是“秦始皇”。而在文壇,周作人首先出來說話,他認爲查禁《性史》等書根本無必要,同時,他還直言以查禁此書最爲起勁的南開的張伯警于禁書之餘在“性教育方面實在也沒有什麽建樹”,罵他和章上創之流同屬一丘之貉。
對於這些,張競生倒很坦然。因爲,在他剛開始著手這件事時,他就想到會有這些小小風波。他沒有想到的是性史剛發表不久,社會上便流傳起什麽《性史續集》、《小性史別集》甚至《性史外補》之類的書,而且無一例外署名全是張競生。這些書大都抄自古典性愛小說《肉蒲團》,與張競生所著性史有天壤之別。
張競生也曾想到會有功利之人以篡改《性史》牟利,但他沒有想到會來勢如此迅速和猛烈,一下子便出幾本,且全部都冠以自己的大名。張競生義憤填膺表示要與奸商們對簿公堂。但偏偏在這個時候,諸叢雪也惹上了麻煩,一些人不知怎麽知道了她與張競生的關係,竟然打上了她的主意。
一天,一個30多歲的男人找到了諸叢雪。
“你叫諸叢雪吧?”
“嗯,有什麽事?”諸叢雪見到一陌生人來找自己不免奇怪。她打量著他:中等個子,衣著打扮並不見俗氣,看樣子是個有教養的人。
他自我介紹道:“我是一家書店的編輯,想請你協助我們寫一本書。”
諸叢雪搖頭道:“我不懂寫書。”
“你懂得的,是本有關性的書。”
她一聽,就十分厭惡,但她還是客氣地說:“您找錯人了,我對寫書一竅不通。”
“這您就別客氣了。在性方面你是內行,聽說您與北大那張博士不是合作得很好嗎?我們可以給你更多的錢。”來人油腔滑調地纏著她。
她已經是忍無可忍了,一把將他推出了門:“你以爲錢可買到所有的東西嗎?見你的鬼吧。”她撲在門上氣得發抖,許久都沒有緩過神來。她沒有想到會受到這樣的污辱,她對張競生的無私的奉獻,是因爲她心中充滿了愛,這種奉獻是聖潔的高尚的出自內心也是金錢買不到的。居然有人以如此卑劣的心境來揣度她以金錢來收買她,令她氣憤難受。
後來,張競生知道了此事,激動得難以平息,他發誓此生要以加倍的愛來償還她,因爲,在他看來,諸叢雪已經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情人了,而是志同道合的愛人和伴侶。但是,他沒有料到,他們的愛情是如此多災多難,在他們沒有意識到的時候,烏雲已籠罩她了。
這是一個雨天,淅瀝的細雨如泣如訴地飄落在北京城古老的街巷裏。到處霧一片,看不到半裏地,房子的簷角在淫雨霧裏浮現,仁立窗前,心境很難舒展開來。
諸叢雪跌跌撞撞地敲開了張競生的家門,她頭髮散亂,還在往下滴水,她的眼睛閃著淚花,濕透了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
她好像一隻在風雨中掙扎過來的小鳥把張競生那溫暖寬闊的胸脯當成了棲息的巢穴,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失聲地哭了起來。
張競生一見就預感到了什麽。他懷抱著她一邊哭泣一邊抽動的身體,用於毛巾擦著她頭上的雨水。然後,他把她從懷裏移開,望著她,關切地問:“叢雪,發生了什麽事啦?”
原來,諸叢雪的丈夫已經知道了她與張競生的關係,在家裏守候著她,當她一進門,他就惱羞成怒抓住她的頭髮往牆上撞接著又把她按在床上,撕開她的衣服,用腳踢她的下體。她苦苦掙扎,還是被他打昏過去。丈夫又扯她的衣服,撲在她身上像野獸一樣地摧殘她……
當丈夫發泄完獸欲之後,還惡狠狠地警告她:“你再敢去找那個性博士,我要你的命!”
聽著諸叢雪的哭訴,張競生心裏一陣陣絞痛,他爲她的不幸遭遇而痛苦,也爲自己不能保護她而自責。但他實在沒有什麽辦法,因爲對方是她的合法丈夫,他甚至不能去找他。他只有把她緊緊的擁在懷裏,嘴唇吻掉她臉上的淚珠。
此時,諸叢雪也已完全冷靜下來。她眼裏的悲戚不見了,眸子裏射出憤怒的火焰。她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殺了他。”
張競生撫摸著她的肩膀溫柔地說:“叢雪,別這麽想,用你的命去換他的命,這不值得的。不要著急,我們另想辦法,一切都會過去的。”
諸叢雪仰起臉深情地望著他:“真的嗎?”她充滿希望地問。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使她的臉上湧上了一絲笑容。
張競生找出幾件自己的乾淨衣服,讓她換下。身材嬌小的諸叢雪一穿上張競生的男裝,顯得十分空闊寬大,兩隻袖子掩住她長長的手指。她不禁轉了一圈,兩隻手張開,像蝙蝠一樣地飛了起來,停在張競生面前,笑著問:“你看我像不像一個小丑?”諸叢雪笑得更爲開心了,又在屋子裏轉起來,一邊轉,一邊脫衣服。當那些寬大的衣服甩滿了屋子.豬從雪已赤條條地站在房子中央了。然後她輕手輕腳上了床,躺在床上,口裏喃喃地說:“我……不回去了。”
之後四天,北京的幾家報紙都同時登出了攻擊諸叢雪與張競生的文章。因張競生是京都名人,那些獵奇的報紙竟捨得用大量的篇幅進行渲染。那些一向看不慣張競生的老爺們,這下以爲找著了機會,都摩拳擦掌赤膊上陣地討伐張諸兩人。罵張競生是人間“淫娃”,罵諸叢雪是不守婦德的“淫婦”。張競生氣得拍桌打椅,卻也無可奈何。諸叢雪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好在一旁唉聲歎氣。她難過,她傷心,她自怨自艾,是因自己才壞了張競生的名聲,而此時的張競生對她愛護有加,沒有半點的責怪之意,對自己也沒有半點悔意。他氣的是諸叢雪的丈夫是那麽無恥,竟如此作賤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婦人,惱的是真正的愛情卻要受到專制和褻瀆,他爲植叢雪擔心,這個柔弱的女子,剛剛擺脫了魔鬼的束縛,又遭到打擊,不知她頂不頂得住,而榕叢雪卻在想,自己反正無所謂了,還是張競生要因此毀了名聲和前途,那就是她的罪過了。兩個人在心裏爲對方著想,那份相愛相憐之情,實在動人。
“競生,都怨我的命不好,連累了你,我不知如何才好?”諸叢雪依偎在他的身邊,眼眶裏盈滿了淚,低聲地訴說。
張競生緊緊地握著她的手,說:“叢雪,不要難過,他們要說什麽讓他們說好了,只要我們真心相愛就成,叢雪,我決定向你求婚,不知你同不同意!”
“真的?”諸叢雪一跳而起,眼睛裏放出了異彩。望著張競生,她心裏充滿了幸福,她想了想,又說,“競生,還是等以後再說吧。”
惡毒的攻擊沒有把他們打倒,倒把兩顆心緊緊地連到了一起,在流言蜚語中,在外界強大的壓力下,他們勇敢地同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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