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美的書店
國外的性學家曾經下過一個結論,他們認爲在任何一個社會裏,淫書泛濫便說明這個社會普遍受到性壓抑,說明性教育的落後。強制禁欲的結果只會使不淫的變淫,淫的變得更淫,並且最建的讀物往往是産生於性壓抑最甚的年代。對付淫書沒有第二個辦法,只有性教育、性開放。這種論調在國外並不算什麽,但在國內這就算邪端謬說了。但張競生卻認爲也可以拿這種辦法,去抵制淫穢讀物。當時的上海,正是性泛濫的時期,書店裏充斥的都是些淫穢書籍。張競生就像是一個橫空出世的英雄,手握利劍準備掃蕩這股亂人心魄的脂粉氣。他準備拿出一些真正的“性文化”來貶假的“性文化”。
1927年張競生找到同鄉謝蘊如,兩個人合資在上海福明路51號開辦了一間“美的書店”。
美的書店總投資兩千元,除了租金和裝修外,所剩就不是很多了。張競生用餘下的錢從北京、香港甚至國外購了一些書回來,書架上也就滿滿當當的。唯一擔心就是如果在開市後一兩月內書賣不出去就再也沒有錢周轉了,書店也就只好關門大吉。
謝蘊如出資最多,任書店的經理。張競生任總編輯,聘請了三四個編輯,還聘請了四五個女店員,把整個書店搞得有模有樣。
所幸張競生已是京城的名人,市民聽說是張博士開的書店,紛紛慕名而來,幾乎每天都門庭若市,不費功夫,書籍便一售而空,美的書店也因此聲名大振。
在美的書店,大量的出售書籍都是書店自己編訂的,而以英國葛理斯的各種性問題爲主。這些書每段的原文都不長,每一個問題詳述出來大都不過二萬來字的。每個問題編成一冊,普通裝訂降低了成本,定價也就在兩毛錢左右。這些書在國外因爲到處都可買到,故不爲奇事,但在中國人看來使新奇可觀,加上價格又低,買的便絡繹不絕。這些書的封面大都印著一個裸女像,也就是巴黎公開出版物上的的裸女像。張競生覺得這些裸體畫可以帶給人藝術的享受,所以就力主做成這樣的封面。加上書店裏幾個年青漂亮的女店員滿面含春,便成了上海的一大奇觀,生意自然是滾滾而來。
聘用女店員,這也幾乎是張竟生的一大首創。當時的上海,除了一間外國人開的百貨商店有一兩個女店員外,我國其他的任何一間店鋪都沒有女店員。張競生在國外讀書時發現國外的女店員並不是什麽稀奇事,甚至比男店員還多。所以當他自己在中國辦店時就想改變一下這種局面。實驗的結果是他獲得了很大成功,排除名人的成分和書的質量的成分,女店員也應該是成功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美的書店的生意一開始就這樣火爆,不免給同行們帶來了恐懼,尤其那些大書店如中華、商務。苦心經營多年才好不容易有了一番局面,卻一下子被一個小小的美的書店沖得七·零八落,那嫉恨是可想而知。加上當時各行業中陋規甚多,應了那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的古話,美的書店的麻煩也就來了。
當時,上海的書店業幾乎由江蘇人把持,凡不是江蘇人辦的書店,也都請江蘇人當經理,同時還要加入他們的書業公會才能站住腳,不然任你怎樣三頭六臂也施展不開。美的書店的經理謝蘊如是廣東潮州人,又不是生意場中人,張競生更不擅生意,倒像一個書呆子,哪懂得生意場的險惡。當他們爲開頭的成功沾沾自喜並埋頭做自己的生意時,沒想到上海的書霸們勾結官府已開始向他們下手了。
一天,幾名巡警沖進了美的書店,爲首的一位氣勢洶洶地問:“哪位是張競生,叫他出來。”
張競生聞訊後和編輯彭兆良從後面走了出來:“請問有什麽事?”
爲首的那位巡警圍著張競生轉了轉,問道:“你就是那個什麽姓張的博士麽?”
聽著這話,張競生就生氣,但一想到書店,他只得忍了氣道:“我是張競生,訪問找我有什麽事麽?”
對方將一傳票遞給他:“巡警局要傳訊你。”
“請問爲什麽?”
“爲什麽?”巡警哼了一聲,從桌上拿起一本書晃了晃說,“你們不僅出版販賣淫書,還自己動手寫,你說,巡警不該來請你嗎?”
張競生道:“這些書都是英國著名性心理學家葛理斯的著作,我們只不過把它譯過來怎麽會是淫書呢?這些書在上海大馬路的巡警局的書店也有賣,怎麽沒聽說是淫書呢?”
那爲首的巡警知道說不過,就說:“別和他呼喚,把他帶去。”他手一揮,一幫巡警圍了上來。
彭兆良趕緊上前,攔住他們說:“慢著,博士身體不適,由我代爲出庭。”
此事的結果是罰四百大洋並警告以後不准再賣這類書,否則,立刻查封。
罰款,張競生並不害怕,令他氣憤的是人心如此險惡,當政如此黑暗,一件好事竟然如此多災多難。
一天傍晚,張競生吃了飯和幾個編輯在那裏討論另一本書的內容。有個人進來給張競生帶了個口信,有位朋友叫他去仙樂舞廳討論一本書的出版事宜。
夜幕初垂,暑氣漸收,被陽光炙烤了一整天的上海在漸漸多起來的路燈裏慢慢地恢復活力。人和車依然不斷,各處娛樂場所的霓虹燈光怪陸離。
夜晚的街道還是比較舒適的,總有一陣陣的風在樓宇之間盤旋。張競生步行而去,找到了位於淮海路的仙樂舞廳,張競生走過去,在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一位侍者走近來問他:“先生,想請哪位小姐跳舞?”張競生擺了擺手,說:“來杯咖啡。”
張競生坐下來約有幾分鐘,有兩位大漢坐到了他的這張小桌上來。
“張先生,久違了。”
張競生決沒想到這裏還會有人認識他,擡頭一看重大吃一驚。說話的那位元他認識,幾天前曾想詐他一筆錢,看樣子今天又找上來了。
那大漢把煙從嘴上拿下來,沖他嘿嘿笑道:“沒想到吧,張先生?”
“是的,沒想到。”張競生往外面望瞭望,自己的那位朋友怎麽還沒來呢?這兩個人是偶然相遇還是跟蹤而來的呢?
大漢見張競生東張四望,爽快地說:“張先生不要再指望什麽了。實說了吧,今晚是小弟安排的。不借你那位朋友名字,張先生也不會這麽賞臉啦。”
張競生心裏不免有些緊張,自從自己的名聲在上海灘傳開後,人們便傳聞他賺錢很多,居然連黑道上的人也找上門來了。
“張先生也別太介意,小弟並無惡意只想和張先生交個朋友。俗話說多個朋友多條道嘛。”
交朋友?張競生心裏不免好笑,他說:“兩位元是搞錯物件了吧。我張競生一介窮儒,如何配做兩位英雄豪傑的朋友。”
大漢哈哈笑道:“既然博士不肯賞臉,那也就算了,不過我們請博士幫個忙,也就不要太推脫了吧。是這樣的,鄙人也想附庸風雅,行道中打算雇幾個女子充充門面,只是剛剛招來的還不太懂規矩,想請博士店裏的兩位小姐帶帶場子,至於價錢嘛,決不叫博士你吃虧。”自從書店裏雇了這幾個漂亮女子後,時常引來一些地痞流氓或紈絝子弟蒼蠅粘血般地糾纏騷擾,但像這樣公開要人的倒是第一次。張競生正色道:“仁兄,我張某開的是書店,可不是開妓院。”
“博士,你也別太清高。不是妓院,那只是個叫法而已,外面怎麽叫你,我們兄弟也不是不知道。”
張競生倏地站起來道:“你這是什麽話?”
對面坐著的那大漢也站起來說:“什麽話,實說了吧,兄弟們有幾位朋友久聞你本領高強,少不得想請你調教出來的那幾位小姐過過招,學一兩手性博士絕活。你也不想想,要不是爲這個,誰有閒心情去喝你的二鍋頭。”
“放肆!”那領頭的大漢喝住大漢,從口袋裏掏出一疊鈔票,說道:“還是請博士賞個臉吧。”
張競生怒火中燒,仍壓住了火氣說:“兩位大爺不要強人所難,鄙人實難從命。”
那大漢道:“張先生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張競生不想再跟他們牌佩,起身便往外走,招了一輛人力車,匆匆走了。
回到法租界的住所,兩名法國警察已在那裏恭候他多時了,見到張競生便問:“你近日有無租用汽車?”
張競生搖頭道:“我從未租用過汽車。”
警察告訴他,數日前有人在某汽車出租店以他的名義租用了一輛車,沒有交回。
張意生明白,這一定又是那幫流氓們在捉弄他。可又有什麽辦法呢,他在明處,他們在暗處,他只有挨打的份。
二、處女膜與第三種水
美的書店附出一本月刊《新文化》,張競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論述“紅花女”的處女膜的生理與風俗觀念的意義。大意是說,只要男女彼此感情和好就行了,縱然其妻的處女膜已破,于初夜未見落紅,那於他有什麽意義呢?在她未識他之前她對他有什麽責任和道德?在結婚後,她一心一意愛她的丈夫便是好妻子,她的前事又何必去根究呢?張競生舉盧梭對她的情婦供招她因在少年時被人一時的引誘而至於破身,對盧梭不敢再行獻身的故事。當此際盧梭對他的愛人說:“我的愛人呵,我求於你的是今後,並不是先前的事情。”這是遠觀者的話。張競生又舉巴黎爲例,在巴黎,女子到十五六歲,極少甚至可以說無一不破身的。那麽就可以說巴黎女子無一人可成爲真正有感情,去愛她結婚後的丈夫麽?張競生又進一步論述到,處女膜是一種生理機構,常有一些女子雖未與男子性交,而處女膜已經破裂,當然可無初次落紅的事實。又有一種女子的處女膜特別構造,每次交請其再都可溶紅,但處女膜依然存在,那又用什麽證據去考驗她是否真是處女呢?
這篇文章,是張競生看了一篇《一個自盡的少婦》的報道之後寫的雜感,乃是爲了抨擊封建的思想,爲天下女子說幾句話。
文章發出後不久,即有一唐姓少女從杭州趕來,一進門就跪在張競生面前,手裏拿著一本《新文化》叫張競生救她。
原來這唐姓少女與那自盡少婦有同樣經歷,因爲有了張競生這篇文章,才沒有去到少婦相同的路子,她也拿著張競生的文章去說服她丈夫,反遭了一頓打。於是她就找到上海來,求張競生收留她,做妻做妾,當牛作馬都行。
張競生十分同情她,也十分的感動。區區女子,居然敢於憑一紙之言去衝破封建的陋習,尋找自己的世界,真是可欽,便是堂堂鬚眉男子,又有幾人如此膽識?張競生當即決定收留她,讓她在書店裏當一名店員。
同時,這篇文章又惹了麻煩,被巡警局向法院以淫書提起訴訟了。到開庭時,那位50多歲的中國法官向巡警局代表說,這篇文章是極合理並非淫書,憑良心說不能判決處罰。但那巡警代表的地位是檢察長,硬要法官照他的意見判。那法官斷然不肯,彼此在庭中拍桌打椅,互相大鬧一場。那時上海租界的法庭是國際性的,爭執不下時便由當日的陪審日本副領事出面調停,將此案上訴上海。而所謂上訴的法庭,也是這個法庭所組織,到最後還是以淫書處罰結了案。
那巡警局代表還不死心,總要堅持將張競生拘禁。可屢次都被法官拒絕了。其實,對這一點張競生也並不很害怕,假使有拘禁公文到法租界,他也有足夠的時間揚長而去。因爲往往在法租界,國際法庭不能直接派警拘捕。而每次應訴,張也可以不到庭,照例卻讓極聰明的編輯彭兆良做代表。那麽當案結束時,彭可以短時間通知他逃避。而且,張在法租界巡警局中有許多朋友,縱然拘捕的移文到達恐怕也達不到目的。
那個時候,是美的書店的多事之秋,隔三差五地要去應訴,結果通通不過是罰二百大洋。而這個時候張競生卻想得開些了,每次也就付諸一笑。說錢嘛不過是身外物,有錢給他們是便宜事,最多不過是關門罷了。想到一年來的宣傳性學,當初要達到的目的也基本上達到了。每一次判罰,由巡警局發稿,上海的報章大登特登。開頭張還較悲觀,後來漸漸變得樂觀起來,照樣譯述,照樣與友人大飲特飲,把審案過堂看得有如兒戲。
有次開庭,彭兆良說:“你們說這是淫書,但我們是照葛理斯原文一字不漏而譯出來的,他這本書在世界公開發行,在上海四馬路的書局也可買到,你們怎說它是淫書?”巡警局代表說:“原文是英文,英國人文化程度高而可以看這本書,中國人是不能看的。”彭兆良說:“不錯,我們中國人的知識程度不及英國人,但那些人會看我們的譯書,也就有相當程度了,也可看此不生毛病了。”巡警局代表雖然無話可說,但勝利還在他那一方,仍以罰款結案。
上海書霸們勾結巡警局取得了最後勝利。美的書屋終道關門於大劫。他們每一次以“淫書”起訴得勝後,巡警就開來一大貨車把店內所有書籍一卷而空,這樣有了六七次後,書店只好關門了。況且他們在報上大行咒駡,到後來連郵局也寄不出書籍到外埠去。望著那被巡警翻得亂七八糟的書架,面對著一張張俏麗嬌弱的售書小姐的臉,張競生的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我對不起你們呀,但我問心無愧。”
後來,張競生對他的朋友說:“真可惜呵,假使美的書店能繼續好好開上二三年,我就能把若干年來準備介紹譯述的‘世界名著’系統叢書的願望實現了,這真可惜,他們摧殘這個書店的財富尚不足惜,可惜的是若我們這個世界名著的介紹能夠實現,定于我國人智慧上有重要幫助。我們計劃是從各種科學藝術與技術的數十種,合中國譯出後的文字約二百本,以通俗化的外國文本爲標準,而又帶著哲學性及藝術性者,譯文則取粗線有趣味,做到深入淺出,務使普通人能看得懂。而且書的價錢更便宜,使群衆能買得起。當美的書店已進入興旺時代,我正在想組織這樣的編輯部,搜羅這樣的編輯人才。可是天不從人願,居然一次又一次地被巡警當局摧殘到乾淨了。在《新文化》上我也發表這個計劃,並批評當時的大書店如商務、中華等,卻不知道這種發揚群衆文化的方法。到後來商務印書館似要從這方面入手。但它的傳統業務觀念太深,只重古老學法,只好搜羅集合已出版著作,東拼西湊集合成爲一些什麽叢書,這與我們主張系統計劃根本不同,我在若干年來對人說,如我忽然死去,一概都不使我遺恨,只有這個世界名著作有系統的介紹,未能實現,使我真死不瞑目呵。”
在美的書店面臨艱難困苦的那些日子裏,張競生也寫過一小冊子,題目叫《第三種水》。他在這個書中談到:性交是男女雙方之事,在中國出於封建的偏見,常以男子爲主動。女子爲被動,女子往往只成了男人泄欲的工具。自然,享受只有男子而言,女子更無歡樂可言。他主張抛棄這種偏見,性交乃兩性之交,男女均同樂,從生理的角度,男人也應該爲女人盡義務,每次性交均讓女人流射“第三種水。”
所謂第三種水,即巴都淋液,即我國古書所謂的淫水。按生理上說法,巴都淋腺位於陰道,有二條腺,約從陰戶口人內一寸深的兩旁位置,這二條腺當女子性交有興趣時,始行排出液汁,有如男子射精一樣情狀。有些女子的射率可至二尺遠呢。這是生理上的討論,並非是淫說。因爲這種水射出時,子宮內的液也同時射出,那時女子滿身顫動,陰道熱氣騰騰不僅使男子覺得快樂,她也覺得快樂,而且由這種水的調劑,可以減少陰道液水的酸性使精蟲免受毒害,較好活動鑽入於子宮內(因爲子宮口這時也張開好多了)與卵子結合受孕,且因女子的興奮,卵子分外活潑,故很易受孕而且服孩較可得到好身體,生出後嬰兒也可望得到有壯健的身體與聰明。
第三種水的重要性,是由張競生所發現的,至於由此而使所生的子女較爲聰明與好身體,這當然是一種推論——一種假設。但張競生的說法一出來,就遭到了周建人、潘光旦的攻擊,但張竟生尋求事實來說話。他說,通常須20分鐘後始能排出第三種水尚須激起女子的幾種性趣,如對女身各處,吮撚播弄等,與各種女子所喜歡的性交方法,又須使女子立於主動,不可如平常一味於被動的地位,這些尚未引起他們激烈的反對,但張競生認爲所謂丹田呼吸方法,卻大受排斥。張競生認爲所謂丹田便是下腹部連及性具那些地方,下腹卻當然是可用以深呼吸,練習後更爲靈敏活動,如能使腹下部活動,當然可以指揮性部的節奏。急緩與腹下部的呼吸連合一起,可以達到性部的靈敏活動性與持久性,即免如一般雞性者的男子一觸即射精,以致辜負女子的期望,感受不到性的樂趣,而射不出第三種水,甚至釀成性的刺激病。因爲這個丹田說,而被周、播大罵爲荒唐無稽之論,於是大打筆墨官司,最後誰也勝不了誰,使得張競生第三種水和丹田論滿世界裏都知道。
三、家庭教師深夜喊肚疼
張競生以“性博士”和“美的書店”在上海著名。美的書店的那些小姐不單漂亮,而且氣質甚好。當時不少人認爲,以張競生一個風流博士,整日與那些佳麗在一起,不可能不發生浪漫的故事。但根據張競生的自白和有關資料表明,那段時間裏,他確是守身如玉,從未與哪一位元女性發生過肉體關係。
因爲在那個時候,事情太多,常常被人迫上法庭,哪還有什麽閒情逸致?二是末遇真正的衛生愛情。張競生歷來反對苟合,他認爲情和性是高度統一的,性乃情之所至,清則性之所依,無情而性是畜牲也。所以他從來不利用自己的金錢與地位去誘惑騙取性的感情。在北京大學,他從來沒有和自己的學生發生過性關係,在美的書店他當然也就不會去勾搭自己的女店員。他的人生準則就是這樣。那時,正值書店初創階段,費用充足,每月光編輯費就有200元,所以張競生的家裏便常常請客。每餐固然是便菜飯,但客桌常滿。而且張競生也常常請女店員會餐,但那時多抱了長者的態度,對她們樹如自己的女兒一樣,未敢有非分的想頭。有一次彭兆良介紹來一位女大學生在張競生家裏常吃飯,這女子雖然長得漂亮,但一看就是那種很有心計的人。她常向張競生那個兩歲多的孩子的保姆張媽打聽張競生是不是已古十萬元的家當,張媽是個四五十歲的誠實婦女,對張競生極好,使警告張競生不可接近此女,因爲她是謀取錢財來的。張起先對她甚好,這麽一來,也就在心中輕視了她。
有一次,她在張競生家吃過晚飯後說有病,要在他家裏過夜。張競生只好讓出自己在樓下的睡床給她,自己到樓上去睡。夜深人靜時,她居然高聲叫政疼,他聽她的聲音卻甚橋柔,誰也能實出她是有意裝病,目的在於讓人去接近她。他也只好裝做認爲她確實有病,在她床前安慰一番就離開什麽也不管了。於是她的計劃便告失敗。
又有一次,張競生接到一封信,拆開一看信內夾一戲票。寫信來的女子說她是某高等師範學校的學生,極想與他認識,約他到戲臺後去,在某座位的某標記指引下是可以尋得到她的。張競生看後淡淡一笑,想起自己以這樣的身份去幹那小兒女的勾當,實在是不合適的。只好付清一笑,將戲票丟了。後來,張競生登報爲幾歲的兒子聘請一位教師,有一位劉小姐如約而來,人品尚不錯,學問也過得去,問及起來,竟是以前見贈戲票的那位小姐。劉小姐在張競生家裹住了一段時間,對張的兒子照顧得十分好,夜間又幫她校對出版的文件。時間一久,兩人之間漸漸生出了一些感情。那時張競生與諸叢雪兩人的關係又到了很緊張的地步,諸叢雪又一次離家出走,到了武漢。所以,張競生差不多便萌生了娶劉小姐爲妻的念頭。劉小姐也十分願意。有一夜,兩人在校完稿後已是深夜,便在燈下聚談。夜深人靜,燈光搖曳,佳人在側,紅袖添香。張競生在那樣的環境裏,壓抑已久的性欲也爆發了,抱住劉小姐要跟她性交。劉小姐看他那欲火焚身的樣子,半推半就地同意了。張競生於是就把她的衣服脫掉了,兩人光著身子在床上愛撫了一陣。張競生性欲達到最高點時,就翻到她身上去。其時他覺得自己堅硬無比,鬥志昂揚地準備將她占爲已有,突然他看到他身下的那個少女眼淚直流,也不知是高興還是痛苦。張競生猛然想起,自己能不能跟她結婚也還是個未知數,這麽一個冰清玉潔的少女被自己糟踏了也實在是良心上過不去。於是,欲望像潮水一樣退得乾乾淨淨。他從她身上翻下來說:“等結了婚再說吧。”於是兩人分頭去睡。她說她要去北京見母親,然後決定婚事。張競生知道此事多半沒有結果。離別時,執手相看竟無語凝噎,說不得的傷心斷腸。後來張競生也曾去北京見過她一面,已沒有了當初的心情,兩人的情愛遂從此結束。
四、義助賽金花
酷暑籠罩上海。在烈日的追殺下,這個東方大都市也顯不出多少生氣來。街道泛著白光,兩旁的樹葉快聾,行人稀少,人們都被趕到了家裏不敢出來。
張競生也被折磨得心煩氣躁,連著用冷水淋了幾個澡之後才覺得舒服了點兒。突然張媽進來說外面有一位先生要見他,張競生便趕緊穿上外衣準備迎客。
來的是北京的一位老朋友,張競生握住他的手說:“怎麽有空來上海?”
朋友說;“你知道賽金花嗎?”
賽金花誰不認識?八國聯軍在北京時因爲她與瓦德西的關係,還抑制過暴行哩。張競生笑道:“大名鼎鼎的北京名妓誰不知道,我在北京讀書時還曾去拜訪過她呢。”
“唉,她年輕時風流至極,沒想到人老珠黃,窮困潦倒,現在過得很慘呢!”朋友歎了口氣說。
張競生聽完朋友的敍述,眉頭漸漸皺了起來。風流一時,老景淒涼,這是一般妓女的遭際,沒想到像賽金花這樣的一代名妓也逃脫不了這樣的命運。他倏地站起來說:“去,我同你到北京去看看。”
朋友把激動不已的張競生按回椅子裏,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同是天涯淪落人嘛。其實同情她的又何止你我,在北京已經有人在悄悄發起募捐活動了。我這次來找你,是想看看你在上海能不能牽個頭,搞個募捐活動……唉,現在也就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想當年也虧了她給北京的民衆做了些好事呢。”
朋友的話,張競生已沒有怎麽去聽了。他在想著自己的心事。在世界上竟有這樣的人:一面是投敵的漢奸,一面又是犧牲自己的愛國者;本是下賤的妓女,卻又幹著巾幗英雄的事情。而人們又往往看不到她光彩的一面,而一味去責備她的賣身與投敵。
晚上,朋友走了,張競生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他的眼前總是閃現著那個暮景淒涼潦倒京城的賽金花,卻又不能不考慮自己眼前的處境。“同是天涯淪落人”,這是朋友剛剛說過的一句話,別人會不會也這麽把他和賽金花聯繫起來呢?現在自己的處境夠糟的了,如果再和一個沒落的名妓牽連在一起,又不知要弄出多大的新聞來。要是自己不站出來主持這個公道,那誰還會站出來呢?更沒有人了。不,我不能見死不救,哪怕再掀滔天巨浪,我也要做好這件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想個什麽好辦法了。
他終於想到了她,那個屢次送戲票來給他的女戲子。她現在在上海也還算是個名角了。如果讓她出面,不就免去了自己許多麻煩嗎?同時,還能收到更好的效果。
第二天,張競生打了個電話給她,這令她欣喜若狂,馬上約他在一家高級舞廳會面。當張競生好不容易找到那個舞廳時,那個戲子已坐在那裏等他好久了。張競生坐在小桌旁,望著眼前這個女子,心裏有些忐忑不安:這小娘們,曾經三番五次地追求自己,勾引自己,那時自己很注重名聲,沒有讓她得手。而現在爲了一個賽金花,少不得要作些犧牲了。人生呵,有如做戲。
張競生不知怎麽開頭,他的眉頭展開又皺攏,皺攏又展開。他暗自使了幾次勁,讓嘴角動了幾動,把一杯熱咖啡推到她面前,笑了笑說:“羅小姐,一向可好?”
羅小姐不疾不慢地吐著煙,不冷不熱地說:‘市什麽話說嘛,何必那麽可憐巴巴地做樣子,從前你可不是這種作派。”
“羅小姐,是這樣的,有件事好歹請你出面幫個忙。”
“喲,大博士也會求人。”她淡淡一笑,陰陽怪氣地說。
張競生不由得望她一眼,徐娘半老的她,那雙眼睛裏雖然沒有了少女的丰采,但她卻依然秋波盈盈,楚楚動人。而且她體態豐腴,處處透著一股肉感,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我也得賣身了。”張競生想著,在心裏苦笑了一聲,努力使自己放鬆,對羅小姐笑道:“難道羅小姐不願幫這個忙麽?”
“你真正是我的冤家。’公戲子用手輕輕點著張競生的額頭,酸不溜秋地說,“有事你才想起依呀,沒事你到哪里去了。”
“哪里,要不是記著你,怎會一下子就想到你呢?’漲競生大聲笑起來。
羅小姐趁機移過來,把頭靠在張競生的肩膀上,嚷聲道:“只要大博士肯賞臉,小女子就是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張競生一看如此形勢,想:自己要是只做做戲,恐怕瞞不過這風月場中的老手,便伸去一隻手,攬住了她的腰。
她用眼睛盯著他,雙目充滿了誘惑和欲望,並將一對又肥又大的乳房緊緊地壓向他,抵得張競生有點透不過氣來。這時,一支舞曲起了,張競生站起來說:“我們跳支舞吧。”
張競生攬著她下了舞池。她的頭偎依在張競生的懷裏,邁著煙熟的舞步,在美妙的音樂中翩翩起舞。當第二支舞曲響起時,她說:“瞧你那打不起精神的樣子,這回還是我來帶你吧。”
她一個旋轉,帶著張競生飄然而去。他沒有想到她的舞跳得這麽好這麽瘋狂,她帶著他旋轉,像是要把他轉上天去,他有時被甩開有時又被拉攏來緊緊地貼在那高高聳起的胸脯上,令他渾身一熱。張競生雙手用了用勁,想稍微離她遠些,哪想又被她一抖,又抵到她胸前去了。她嬌媚地說道:“競生,你這是幹嗎?”
張競生有些尷尬,仍笑了笑說:“太緊了,我都透不過氣了。”
羅小姐嗔道:“哪能這麽緊張嘛。”
他們又回到桌子旁。她喝了一口茶,對他說:“你到底有啥事,說吧。”
張競生只得把賽金花眼前的困境向她說了出來,並說自己想爲她募捐,想請羅小姐出面組織一兩場義演。
她不聽還好,一聽差點跳了起來。她高聲叫道:“我說呢,你會這麽巴巴地跑來求我,原來還是爲了北京的那個老妓女。”他不明白這個名揚守內的大博士是那根神經錯亂了,難道我連那個老妓女也比不上麽?她突然湧上一股醋意,真想狠狠地罵他一頓然後拂袖而去。但是她又有些捨不得,怕惹惱了他,什麽也得不到。羅小姐突然思想轉了個彎,她想,自己從前想盡辦法去接近他都不能如願以償,這回他自己尋上門來了,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輕易放過?也想了想說:“競生,你剛才說的這事,沒辦法啦,我只好硬著頭皮跟你打下來啦。只是,這樣的事我以前沒做過,你得教著我些。而且,你得答應我,要和我在一起。”她說著,一把抓住張競生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張競生還能說什麽呢,只得點頭同意。舞會結束,張競生主動送她回去。在路上,張競生進一步落實道:“羅小姐,你可要把這事放在心上,抓緊辦呀。早一點爲她募到錢,她可以早一些擺脫困難,我們也可以早一些了卻心願。”
她聽他如此性急,倒有些不高興了,喃喃地說:“競生,一個老妓女把你的魂都勾去了。”
“你說什麽?”張競生變了臉色。
“哎喲——”她叫了一聲,不知是真的閃了一跤還是爲了掩飾自己說錯了話怕張競生生氣而故意這麽做的樣子。張競生也並沒有想那麽多,以爲她要摔倒了,手不由自主地伸了過去把她扶住了。羅小姐又是何等機靈的人,順勢就倒在了張競生的懷裏,摟著他的膀子,嬌滴滴地說:“競生,我們說好,我這次幫了你,你往後可不要不理我。”
“那要看你辦得怎麽樣啦?”
“我盡力給你辦還不行麽?”
“那還差不多。”
一星期之後,經過一番籌備,賽金花的募捐演出在上海劇院開場了。在上海這花花世界,小報多如牛毛,專門打探隱私的無聊記者無孔不久。很快人們便知道了張競生是這場募捐義演的幕後人物。一時間,各大報紙對此事展開報道和討論。有的報紙極盡挖苦之能事,說什麽“臭味相投”,說什麽“性博士憐臭妓女”。也有一些具有正義感的報紙,站出來主持公道。有一篇文章是這樣的題《香消玉殘,名妓窮困京城;義薄雲天》,博士援手上海人僅是,更多的人把髒水潑到了張競生頭上。當他走在街上時,許多人圍著他指指點點,有些不明真相的人還向他投擲水果屑。
張競生也非常憤怒,他不得不站出來反擊了。在東亞大學的一次公開演講上,他一針見血地說:“試問這茫茫宇內安安衆生,有幾個敢站出來稱自己是正人君子?撫心自問,誰能無愧於天下,無愧於他人?有些人道貌岸然,滿嘴的仁義道德,但他們滿肚子的男盜女娼瞞得了誰?想賽金花走紅時,多少達官貴人,多少社會名流,不是爭先恐後地去舔她的腳嗎?她一個煙花女子,尚知民族大義,曾救北京於危難之中,這樣的俠骨柔腸,我們不妨自己問一問,比得上麽?’深競生經過這次演講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又寫了一封致賽金花的慰問信,並公開發表在一家大報上。
面對越來越多的責難,張競生這種把自己置於風暴的中心的做法,倒起到了一些作用。自那次演講之後,人們已漸漸地知道了他的一番苦心,聲援他的文章也就多了起來。捐助的氣氛越來越活潑。有的人千辛萬苦地找到他,只爲把錢送到他手裏,有的把錢從他的門底塞進去,不留下自己的姓名。
望著那一大筆也還算可觀的捐助款,張競生心裏的一塊石頭才漸漸落下。他想到在北京的那個風簷老屋之下的老婦人有了這筆錢,也可以平平靜靜地過完自己的晚年了。
一個郵差在巷子裏轉了幾趟終於找到那座風簷老屋。在北京,這座老屋實在是很老了。牆泥駁落,窗臺上生滿了雜草。郵差使勁地拍著門,叫道:“賽金花,上海來的匯票和信。”
從門裏走出一個憔悴的老婦人來。
她遲疑地接過信和匯票,喃喃地說:“這是誰呢?誰還記得我這個糟老婆子呢?”她打開信,一看信後的落款人:張競生。
張競生?這名字她覺得似乎很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是那個寫性史的張博士。她想起來了,當年張競生在北京打筆墨官司,幾乎無人不知,賽金花也從報紙上知道了他。
賽金花捧著匯票和信,雙手合十,面對南方默默祈禱。她在心裏深深地感激那個在上海的張競生,並爲他祈求幸福。
五、諸叢雪第三次回來了
美的書店關閉的那天,張競生站在門口望著那一片狼藉的書店,心裏澀澀的不知是個什麽味道。是呀,這裏面傾注了自己多少心血呵,居然橫遭暴力的手,就這麽夭折了。他最後看了一眼,大力地邁開腳步向外面走去。作一個哲學博士,難道在中國真的找不到一點出路嗎?自從自己想在性學領域做出一點貢獻以來,總是困難重重,遭逢的打擊不計其數。
張競生覺得自己像一個孤獨的戰士,在原野上路確而行,一次一次地交鋒,卻始終只有自己手中的一杆筆,縱然那是一把利劍,又怎能面對這個強大的世俗社會呢。他有過勝利,但更多的是失敗,因爲他太孤獨了,他總是一人左沖右突。
難道在中國是不可以研究性學的麽?難道中國強大的封建政治是可以扼殺一切的麽?他研究性學,目的也是喚醒民族,改良中華,可事情總是那麽不遂人意,如陷泥淖不能自拔,且越拔陷得越深。爲什麽會這樣?難道是自己根本就錯了。
中國人總是那麽恥于談性,不能談“性”,卻放任“性”流。中國的“不孝有三,無後爲大”的理論體系是那麽堅固、完全,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在中國不可能找到一席之地。所以,中國的生育問題越來越成爲社會的隱患,如果照此發展下去,最終會成爲中國最大的社會問題而沒有解決的辦法。
作爲一個留法博士,作爲一個熱血青年,當初他滿懷信心地披挂上陣,想從“性”字入手,爲中國的思想找到一條出路。他想用新思潮的力量,轟開那封建思想禁錮了幾千年的門。沒想到,門沒轟開,自己卻被轟倒,血流滿面,傷痕累累。想掙扎著繼續戰鬥可是前途卻佈滿了陷阱,一個一個的冷血殺手在前面恭候著他,他們的刀子磨得飛快,時刻準備著將他四分五裂。道路坎坷,無法通行,難道自己當初的選擇是沒有一線生機的嗎?
“我要把一個人的真實面目赤裸裸的袒露在世人的面前。”他的耳中仿佛想起了那個偉大的思想家和文學家的話。當他到法國求學初次接觸哲學的時候,盧梭就成爲了他的偶像,他的《懺悔錄》也成爲了他精神的樂園。很多時候,他都想像盧梭一樣地坦蕩地生活和做人,在法國,他也許可以做到,但一回到中國,他就覺得盧梭已是遙遠的一個朋友了,他那一套也根本在中國行不通。
“不管末日審判的號角什麽時候吹響,我都會拿著這本書走到至高天上的審判官面前,勇敢地大聲說:請,這就是我所做過的,這就是我所想過的,我當時就是這樣的人。不論善和惡,我都同樣坦率地寫出來。我沒有隱瞞絲毫壞事,也沒有增添任何好事。當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和道德高尚!”
盧梭的這些話已經深入到了他的心靈深處而且曾經指導他去怎樣生活,可是現在,中國黑暗的現實又磨掉了他所有的棱角,使他那種勇往直前的勇氣大受挫折。環顧四周,多少人在掩飾著自己,想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明地裏道貌岸然,溫文爾雅,暗地裏卻殺人放火誨淫誨盜。這樣的現實,有如沈重的黑幕,中國多麽缺乏盧梭呵,用他犀利的筆,刺穿這道黑幕。
曾幾何時,張競生也把自己當成了中國的盧梭,也曾有一番衝殺,也曾有一番血與火的洗禮,最後居然是心力交瘁,前途渺茫。
沿著南京路,張競生一邊走一邊與那個法國的大師做心靈交流。他在回顧自己的失敗,並不斷地從《懺悔錄》件汲取戰鬥力量。正是盧梭和他直面一切的《懺悔錄》,成爲他心中永遠的一盞明燈,讓他無論在什麽時候,都不會放下他手中的劍。
他回到法租界的家。張媽告訴她:太太回來了。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諸叢雪幾進幾出,已讓他産生了很大的反感,但她能夠回來,他也還是高興的,因爲孩子需要媽媽。當張競生進去時,四目相對,竟依然有說都不說清楚的愛戀。在那一刻,兩人才發現,以前的固執和任性是多麽的不應該。尤其面對那麽一個聰明的孩子,那種感受便更爲深刻。
張競生因爲在上海的這兩年裏,苦苦掙扎,又是譯述,又是開書店,差不多也算得上是精疲力竭了。正逢諸叢雪的歸來,張競生決定帶他們母子到杭州西湖一遊。
六、被國杭州
對於旅遊,張競生常常缺乏一種耐心,對於傳說中的名山大川,他也大多提不起多少興趣。有時,他會在一處湖邊坐上一整天,哪怕那湖除了幽靜以外什麽也沒有。殊不知,張競生愛的就是那份幽靜。當他們到達西湖時,各處地方走了一遭後就懶得動了。整天坐在湖心亭裏,徹一壺龍井,靜靜地坐著,看那太陽從頭頂走過又落入湖裏,看那靜穆的湖水波紋漣漣,像一些美麗的故事在無人處悄悄開放。夕照青山裏傳來一兩下蒼涼的古刹鐘聲許久方散,他們才懶洋洋地返回住處。
後來,張競生深愛上了西湖這地方,因爲反正是暑假,不若長住些。於是在朋友的介紹下,住到西湖的一個山頂,叫做“煙霞洞”的地方去。那山有些高度,自然就涼爽,方一住進去,就覺得無限的好處。山上靜謐自不必說,還有不少的景致可看。
山下流泉飛瀉,山上古木森森,開不完的繁花,綠不完的野草,真是一個神仙去處。不意天上風雲難測。這一日的清晨,棲霞寺還在晨霧裏沐浴,張競生一早醒來推開門,門外競站著兩個人。
“你是張競生博士嗎?”他們問他。
他點了點頭。這時他才注意到這早晨的氣氛有些不對,離他十米遠的地方還站著幾個持槍的警察。
“你被拘留了。”
“你們憑什麽拘留我,有拘留證嗎?”
警察把一張浙江省政府的拘留證給他看了。
“爲什麽只有姓名,沒有理由。”
“你到處演講性學蠱惑青年,我們奉命而來,你還是合作些吧,省得多吃苦頭。”
他沒有回屋去收拾東西就被帶走了。
事後,張競生才明白,他因性呼吸的學說得罪周建人在先,又因諸叢雪出走而寫一篇痛斥桔的文章而與周作人大打筆墨官司,因此也得罪了這位大文學家。於是,在外人的眼裏,都以爲張競生與浙江的周氏兄弟不和。須知,周氏兄弟在浙江派中佔有極大的勢力。所以,當張競生來煙霞洞才二日,便被浙江省教育廳長蔣夢峻以“宣傳性學,毒害青年”在省務會議上通過將張競生拘禁。
那時的省主席尚有一點良心。當案通過之後,他私下裏叫一位姓林的科員于明天一早通知張競生到上海去。不幸這位科員少年浪漫,也以爲事不甚急在早間開了汽車在西湖玩了個盡興,待上山通知張競生時才知他已在監獄中了。
當然,嚴格地說這也不是監獄,乃是浙江省高等警察局的“待質所”,也就是有罪無罪尚待審查的地方。這是一個大房間。從鐵門上的那個小窗望進去,幾乎看不到光線。房裏只有一兩塊破鐵板,是犯人們睡或坐的地方,牆角的破缸就是大小便的所在。這裏常常也拘禁數十人,在極肮髒極潮濕的地方度過漫漫長夜。有時人多天睡的地方,只有背告著背相依過夜。下午未到電點鍾,一群一群的毒效襲來,把人身上咬得斑斑點點。張競生被一個警察推進去,當吠當一聲鐵門重又鎖上時,張競生頭皮一麻,從頭涼到腳。當他從山上被帶上車押往這裏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在想爲什麽會帶到這裏來。當鐵門被沈重地關上之後,連他自己也恍惚覺得自己是有罪之久了。
宣傳性學,這又有什麽罪,性學也是一門學科呵,爲什麽不能研究不能宣傳?自己除寫了《性史》第一集外,另外的都是那些投機奸商冒他的名炮製出來的。如果說毒害青年有罪,那也是他們呀。他們發了財,也讓淫書流毒社會,他們才是真正的罪人呀。
在研究性學的時候,他已是有名博士,北京大學的教授,薪金豐厚,經濟優裕。那時,作爲一個學者他只想研究點什麽,或者創立什麽學說。那時,他看到廣大國人對性學處於麻木狀態,於是著手研究性學。《性史》第一集出版後反響是那麽熱烈,這使他既驚奇又隱隱有些害怕。在印出的一千本之後,他便通知書店不可再版了。而已經送出去的《性史》第二集的稿件他也收了回來,並把書店預付的一千塊大洋退了回去。《性史》第一集面市後購者雲集,因有如此好的商業價值,各家書店爭相翻印。因這本書在法律上沒有版稅保護他沒有辦法禁止他人翻版。
當時,全國各地給他寄來的稿件約有200多份,而且還不斷地有人在向他寄稿。按他原來計劃,他要陸續出版下去。但讀者的太過踴躍和盜版之風如此盛行,使他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雖然如此,上海的流氓書商們還是沒有放過他。以他的名字出版的《性史》第二集也出籠了。他十分憤怒,經多方查訊,終於發現是某家書店做的鬼。張競生馬上訴諸法律。儘管第一集受不到法律保護,但假冒他的名也是犯法的。法庭之上,法官也還是威嚴,一番嚴詞訓斥,那家書店亂了陣腳,遂托人和張競生求情。法庭的判決是對書店處以五百元的罰款,沒收所有的書籍永不准再版。誰知這些流氓本性難移,又以他的名出了若干集。張競生又追查了一陣,人海茫茫,實在是找不到他要找的人,也只得作罷。
夜,寂靜如鐵。連跳蚤的跳動,臭蟲的爬行都聽得出來,毒蚊在頭上叫喊一片,不知黑暗中哪個犯人小便的聲音簡直像炸雷一樣的響。張競生面對鐵窗,心緒難平,往事如野馬一般奔來。從自己研究性史開始,是不是錯在什麽地方呢?細想來,有些時候還是憑一己主觀未免衝動了些。像自己編撰《性史》雖則無罪,錯誤卻也是有的。
本來,他模仿葛理斯那樣的收集材料的方法是不錯的,錯就錯在不應先把那些材料出版。要根據材料做出科學結論,自然可以有結論,但也不必把沒有結論的材料予以出版。在寫法上,也只能是“報告式”的文學,即簡單地敍述每個人性的行爲,不論他是常態的還是變態的都據實而寫,不能有渲染的文字。如某人與禽畜性交,只說有這行爲,不必去描寫細節,讀者不過只知道有這回事,但不知道怎麽做,便不會有仿效的危險了。《小性史》第一集未免像有些“小說式”的毛病。尤其那篇《董二嫂》,使人看後也不免想入非非。在上海開書店的時候,他也曾想完全按照葛理斯的方法,對前面的進行補救。不想,他的“淫蟲”的惡名已在外,做任何與性有關的事情都會引起人們拿異樣的眼光看待他,使他再做什麽事都困難重重。
當他準備去杭州度假時,浙江省政府委員兼教育廳長蔣夢峻就知道了。趕緊叫手下人行動設置圈套,以待張競生自投羅網。
說起蔣夢峻這個人,原是與張競生結過怨的,他曾在北京大學當教務長並代理過一陣子校長。這位蔣君並無多少名望,卻又十分貴財。代理校長期間,把一座名校弄得烏煙瘴氣。張競生常以盧梭自詡,哪計什麽利害關係,站出來揭發他貪污校産拉幫結派,使得他灰溜溜的離開了北大。如此一來,蔣便甚恨張競生,時時圖謀施以報復。張競生來上海,他以爲有機可乘,不想張競生一來就住進了法租界,也使得他無計可施。當張競生到達杭州時,他更是喜出望外,馬上在省務會議上提出張競生的罪行。當張競生在山上反省自思之時,蔣夢峻正在佈置天羅地網。他對警察局一位警官說:“曾在上海轟動一時的性博士張競生已到杭州。這種人到什麽地方,什麽地方就會泛起一股污水。爲了防止他在杭州再毒害青年,省務會也已通過把他抓起來。”廳長大人親自發話,警察局這位官員自然不敢怠慢,可也不敢貿然行事。因爲他知道他抓的不是個普通百姓,而是一個名氣很大的博士。誰知道博士的後面有什麽樣的社會關係?一旦弄錯了,他頭上這頂小烏紗帽保不住事小,還不知要吃怎樣的大虧!所以他也就格外小心。他小心翼翼地問那位廳長大人:“不知掌握到什麽確鑿證據沒有?”
“販賣淫書,講授淫學,到處毒害群衆,蠱惑青年,還不夠嗎?”蔣夢峻惡狠狠地說。“就這麽一條?’警官也覺得這些滿天飛的事情實在也不是什麽有力的證據。便問,“還有沒有其他的比較實在些的證據。”
“現在還沒有。”蔣夢峻氣鼓鼓地說。
他不得不搖了搖頭。他不知道蔣與張結了什麽仇非要致他於死地不可。然而,這位張先生又是塊好對付的料麽?且不說他是留學博士,北大教授,想他現在多大的名聲,許多政界要人也都很欣賞他,真要鬧起來,法租界那些外國人還不知道有什麽名堂沒有,如果有,只怕收不了場,這個蔣夢膀的頭腦也太簡單了。單想泄一己之私憤,全不顧大家的生計和地位。他主意一定,就對蔣夢膀說:“廳長大人,我看還是先把他看起來,等有了證據再說吧。”“也好,不過太便宜他了。”
“還怕他飛了麽?等有了證據,還不乖乖地進監獄。”
“那就只好如此啦,快去辦吧。”蔣夢峻一看警官也沒多大的勁,無可奈何地揮了揮手。於是,張競生就被先送到待質所裏。
在待質所呆了一日一夜。第二天,他被帶往另一個地方查問登記,在走過一院落時,見了一群人談笑風生,似是來參觀的隊伍。張競生跟在他們旁邊,竟發現一個是他的老熟人張繼。他趕緊上前與他會面。張繼一見他如此模樣,也十分驚駭:“公室怎會這樣?”
張競生便簡單地說了經過。
張繼聽完之後,不免動了氣,說:“浙江省怎麽如此草率。”並安慰他說,“公堂兄請不要心急,我定給你想辦法疏通疏通。”
當張意生被查問完,再回到待質所後不久就被移到一間辦事人的的房子裏去了。躺在那間充滿陽光的房子裏,他仍然忘不了昨夜他肉體的苦痛仍然難以解脫。當晚上獄卒送來晚餐,他竟連一點食欲也沒有,一粒飯也沒有吃下去,整個晚上也未膜一眼。他無法靜下心來面對自己所受的非人遭遇,面對這人生他極度的悲哀。
杭州文明的省會原來就是這樣的文明,曾察局就是這樣的警局,那尚不是監獄的“待質所”卻比豬圈牛欄還差,而尚未明罪的犯人們所受的待遇比豬狗都不如。什麽是人道,什麽是人權?這樣腐敗的政府和官僚,他們濫用權力至此還有多少文明可言?
張繼在那次見過張競生之後就找了浙江省主席,說張競生留學歐洲多年已習慣了歐洲的“自由思想”,性史的加罪也是沒有把柄的事,而自由思想是法律允許的。張競生又是宇內名人,如此對待怕是不好。張繼也是一省主席,他說出這番話來浙江省自然不能不考慮,於是改善了張競生的處境,只是有沒有罪,還沒有最後定論。
當張競生在杭州太監時,他的朋友聞訊便四處爲他活動以求開釋。適逢那回浙江省主席請客,客中有兩位張競生的潮籍同鄉,他二人事先和那晚的客人中一位姓蔣的中委說好,請他爲張競生幫忙。那位中委也讀過張競生的書,對張競生的直率和大膽也頗爲欽佩便滿口答應幫忙。
席間,酒食正酣時那位中委向浙江省主席詢問道:“素聞張競生博士博學多才,名揚字內,不知怎麽作了貴省的階下囚?”
浙江省主席對這樣的的小事本不怎麽熱心,經中委一問支吾不出,只得說:“這是教育廳長蔣夢鮮提案通過的。”
蔣夢域則趕緊解釋:“我們先前請張競生到北大教書,原指望他好好地當哲學教授,誰知他到處宣傳性學鬧出飛天大禍來,如若不制止,後患無窮。所以我們把他監禁起來,懲罰他一番免得他流毒青年。”
那位中委蔣君聽後反駁蔣夢峻說:“什麽是哲學?我看過他的性史就是一部好哲學。你們怎麽說他有罪惡呢?我說呵,你們也做得太過頭了,對一個手無寸鐵的讀書人怎能如此殘酷呢?我眼你們立刻把他放了,否則我就要代他上訴……”這位中委,又兼任某地區的軍事長官,是一位頗爲豪邁的軍人。憑他的地位是沒把蔣夢峻等人放在眼裏的,故可以在席上大作批評。說到動情處他居然舉起酒杯向滿座賓客大呼:“第三種水萬歲!”滿桌人頭浮動,群情高昂,那班反對者也無可奈何。
“第三種水萬歲”的呼聲停止後,蔣夢峻覺得完全失敗、無地自容,他覺得就這樣自認失敗實在是心猶不甘,一條毒計便湧上心來。他站出來說:“張競生與他的情婦都是共產黨要人,他們此遭到西湖山頂的煙霞洞名爲避暑,實則暗爲錢塘口地方的共產黨人遙相呼應企圖攻入杭州。所以我爲防範起見把他拘留以絕禍根。因爲此事暫時秘密所以假借性史的罪名加在他頭上,可在我們心裏是有想法的。”蔣夢峻搬出這些欲加之罪,果然把那位蔣中委嚇住了。他雖愛讀張競生的著作,卻對張競生的底細不甚情楚,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是共產黨,而以他的地位無疑是反對共產黨的,於是也就緘口不言了。蔣夢峻抛出這條毒計,讓那位中委失了銳氣。可張競生那位潮州友人卻並不甘休,站出來說:“諸某是潮州的鄉下婆,我們熟知的怎麽說她是共產黨?至於張競生的歷史行徑清清白白,在北京上海兩地教書,更不能橫加這個‘莫須有’的罪名……”格某是嘉興人(不是潮州鄉下婆),與陳君事前是不相識的,她當國共合作時曾任短時間的上海市婦女部幹部。蔣夢峻可能知道這件事就拿這事來誣陷她,以爲這案是成立了。可事實卻不是這樣,格某既然是政治上的要犯,就該扣留她而不應該單扣留張競生一人。至於張競生的歷史與那時在上海的所爲,絲毫與共產黨沒有關係。蔣的假詞不過是一時惡毒的心計。因爲假借性史被蔣中委駁斥,只好假借政治的罪名加諸張競生。殊個知張的朋友陳君的一番謊話使他的毒計不能實施,這也可見小人作惡徒見心勞口拙了。此事的結果就是浙江省主席答應明天放人。
第二天早晨,警察局設了個刑事庭。當張競生仍以囚犯的身份被帶去時,那位正襟危坐的甲判官要張競生承認罪惡。張競生說:“我來西湖不過二日,足迹尚未一涉杭州,怎能說我是來此宣揚性學呢?我所帶書供我自修,不曾有哪一本在杭州出售,我何罪之有?”法官當堂令人將張競生的書籍打開,僅有一部巴黎出版的畢卡索的裸體畫冊在裏面。那位審判官以爲找到證據,聲音立刻高昂起來。
張競生反駁道:“這是友人所贈我的,畫本上有他的簽名,而且這本畫冊在法國是公開的,全是著名畫家畢卡索的畫。畢卡索,你們懂嗎?難道這也是淫穢的畫像?”張競生又進一步說,“就算這是一本淫書,這是我個人所看的書籍,以我一個大學教授的資格,什麽淫書我不能看?我來杭州既沒有演講也沒公開出售書籍,你們說我有罪,我罪在哪里?”
法官對張競生的辯論絲毫不能反駁,只得說上級有命令,如果不承認有罪是不能開釋的。他遞給他一張預先寫好的罪狀:宣傳性學毒害青年,驅逐出境,在三年內不准再到浙江任何地方。這是一張狀紙。法官叫張競生在上面簽字,張競生死活不肯,這樣就相持了兩個多鐘頭。在旁邊有許多友人,都是來迎接張競生出獄的,他們都說好漢不吃眼前虧簽就簽,大不了以後不到浙江就是了。張競生還待堅持,但禁不住友人的再三勸說,只得違心地在那紙上簽了字。
終於恢復自由走出看守所,望著那高遠深造的藍天,他有一種再世爲人的感覺。在浙江警察局的那些日子,他在心靈和肉體上已經領略腐敗政府的殘酷,他的心頭滴著血和淚。
重新回到上海的寓所已是一貧如洗。生活已很成問題,諸叢雪只好賣掉自己的戒指以度過那困難時期。回國之後,無論是在上海還是在北京,張競生的薪金都是優厚的,從未爲沒錢發過愁,沒想到現在已是日暮途窮。生活,它第一次讓他領略了貧窮的滋味。
不過貧窮也是短暫的,張競生有一位姓劉的友人讓他和一位住越南的中央要員作牽線人,於是又過起了“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生活。那朋友又許諾借幾百元給他作去法國的旅費,他因感朋友的盛情,遂寫了一封信給那位要員爲朋友說項。同時他又得另一友人的介紹,得以與“世界書局”訂立合同,他每月爲書局澤述十萬字,可先領二百元的版稅。於是,張競生每月留一百元爲諸叢雪母子在上海的生活費,餘下一百元爲到法國的費用。
星光如水,從窗子裏流過來照著諸叢雪母子。張競生看著他們止不住地一聲長歎。周圍一片寂靜,他讓自己的身心完全靜下來,冷靜分析過去的日子和目前的處境。回國之後的這些年裏,他一次一次地遭遇挫折,一次一次地被抛到人生的十字路口。現在他又一次來到了十字路口,往前走多是荊棘和陷講,而且還不知道前面還有多少兇險;拐個彎,則有可能是一片光明的前程。他不能再猶豫了,而且環境也不會讓他猶豫了。在這個地方呆下去不僅永遠不會實現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可能還會背上永遠洗刷不掉的惡名。是的,他應該西行,那裏是文明之邦,他在那裏摘取過桂冠,還應該到那裏去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天色變得越來越暗了,或許是黎明前的黑暗馬上就會被隨之而來的光明驅散。淡淡的星光從外面透過來,照見了褡叢雪那張睡眠中的臉。她依然顯得那麽嬌媚迷人。他實在是不理解這個身邊的女人。他三番五次地離他而去,他那麽罵她咒她,她到頭來又回到了他的身邊,而他自己現在又要離開她離開孩子到遙遠的法國去了。
這個時候,他很想把她弄醒跟她說會兒話,但是他不能那樣做。天漸漸亮起來,張競生悄悄起床,出門。
他出去後不久,諸叢雪也醒了,她一看他不在床上頓時著急起來。這些日子他遭受連番打擊,該不會有什麽想不開吧?她急忙穿好衣服到外面去找他。當她準備下樓時看見張競生手裏提著早點,一步一步地上樓來。
她不由一愣:“競生,你這是怎麽啦?親自跑去買早點。”
張競生一笑說:“沒什麽,我睡不著,就到外面走了走,順便買了些早點回來。”
兩人回到客廳,一邊吃東西一邊說話。張競生主意已定,就是思量著不知怎樣跟她講,諸叢雪見張競生那樣就問他:“競生,你好似有什麽心思。”
張競生想了一會對她說:“叢雪,我想了很久,只是不知道怎麽告訴你,我想到法國去翻譯那套世界名著。只有到哪里去我才可能完成這個計劃。因爲那裏的人文明開通,不會這麽愚昧和偏見,而且巴黎是一座文化金庫,我還能接觸更多的文學名著。”
諸叢雪慢慢地瞪大眼睛,驚恐地望著他。自從張競生的《性史》出版後她就一直如履薄冰生活在驚慌和恐嚇之中,她時刻都擔心張競生會出什麽亂子。來到上海,也是麻煩一個接一個。一到杭州更慘,差點遭受牢獄之災。不過還好,總算都過去了。只要風平浪靜,他還是願意跟他生活在一起的。不想剛剛安頓下來,他又要到法國去。她立刻感到這次他是真正地要離開她和孩子了。頃刻間他們相識相愛,共同生活的一幕幕回轉過來,叫她不敢回想下去。她撲進他的懷裏溫柔地說:“競生,我不能讓你走,我和孩子都少不了你呀。”
張競生擁著她,撫摸著她的頭說:“叢雪,我也不想到異國他鄉去漂流。”
“那,你就別去了。”諸叢雪抓住他的手說。
“不,叢雪,十多年來我苦苦追求是爲了什麽?是爲了能實現我的理想呵。可是十年來的遭遇清楚地告訴我,眼下的中國是無法實現我的抱負的。”
張競生也不是一般的人,他是一個哲學家、性心裏學家,他有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生活方式,他不會爲了家和兒女情長去荒廢自己的理想。諸叢雪知道她阻止不了他,她溫順地靠在他胸前,靜靜地聽著他的心敲著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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