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資料整理

國立中央大學 性/別研究室 資料蒐集整理留存

第五章 巴黎的二度浪漫情

1928年,張競生第二次踏上了前往法國的旅途。船在波浪的拍打中前進,青山漸遠,海岸越來越模糊。這塊土地貧窮落後,曾經給了他大多的創傷和苦難。但是一旦真的離它而去,又覺得戀戀不捨,眼眶也漸漸地紅了。
船離香港,海在變寬、變深,以更大的氣魄迎接他。晨光裏霧氣漸散,初升的太陽碩大無比。張競生走上甲板,面對著那一輪朝陽 ,他盡可能地吐露胸懷,讓心中的那股憋了很久的悶氣全部釋放。現在他終於解脫了,那個窒息他靈魂的地方離他遠了,他在向一個可以自由生活、自由呼吸的地方駛去。


20多天的漫長旅途之後,張競生踏上了巴黎的土地。巴黎迷人的都市,依舊那樣璀璨奪目、光彩照人。當張競生再一次來到巴黎時,他已經忘記了旅途的疲倦,完全融入了巴黎燈火輝煌的夜色裏。
每月100元的生活費在巴黎是不能租住好房子的。於是張競生在近郊,住進了中國友人的一間舊式老屋,和他同住的幾個中國人一起做中國飯菜,日子倒也過得有滋有味。開始,他就著手完成翻譯《懺悔錄》全部。因在美的書屋已譯校一些,再加上這部書的後面不能引起中國人多大的興趣,於是刪去了不少,全書不久就完成了。
張競生覺得自己是吉星高照了。到巴黎後不久,收到陳銘樞的信和500元旅費。陳是張競生的同學,時任廣東省主席。因當時惡星高照,惡名遠播,張競生也怕陳銘樞受俗流影響對他沒甚好感,故沒有怎樣去與這位小學同學聯絡。張競生到巴黎後,陳銘樞的信卻到了,說明陳銘樞對他並無偏見,張競生心中的石頭也就落了地。
夜,浸透了異國他鄉的氣氛。
張競生洗了個熱水澡,頓覺精神飽滿,神采飛揚。他踱到窗前用手推開玻璃窗,巴黎真是一個不夜的海洋,無數閃爍的燈光,像河流一樣地流向遠方,而這樣的河流又交錯縱橫,形成了一張光燦燦的網。
望著這些,他的心裏湧上來的不是歡樂和幸福,而是陰冷、潮濕和孤獨。這裏不是他的祖國呵!人的一生,猶如過客匆匆,從巴黎到中國,現今又回到巴黎,自己得到了什麽呢?什麽也沒有得到。相反,原先擁有的東西倒失去了不少。他現在借住的這個巴黎郊外的客棧,正是他第一次來巴黎時落腳的地方。人真是非常奇妙,花了很多功夫,走了很多路,最後還是回到了出發的地方,由此可見奮鬥和創業的艱辛和困苦。
他回到桌邊,提筆給陳銘樞寫信。
在這封信中,他向陳銘樞陳述了要譯述世界名著的計劃。大意是要廣東省政府撥出十萬元,由他在法國聘請數位中國學者共同譯述天文、地理、物理、化學、生物學、社會學以及哲學、文學藝術與科學技術等系列名著,共約二三百本,統由省政府與大書局合約出版。張競生在信裏說,他主持的譯書力求通俗淺顯,讓普通人都看得懂和買得起,可書中蘊含的哲理和藝術,則在專家和知識階層也可作爲參考。張競生大膽地向陳省長保證,在三年後省政府所得版稅可把先前的投資全數撈回。
第二天他就把信投了出去。信寄出後他並不踏實,總覺得這是件大事,況要拿出那麽多錢陳銘樞不見得就會答應。於是,他就漫步街頭隨便走走,打算先找份臨時的工作來混混日子。
找工作的人隨處可見,每一個空缺的職位都像有十幾人在等著。整整一天,張競生也沒有找到一個適合他的工作。夜晚來了,寒冷和饑餓向他襲來,他不得不緊了緊衣服。他身上還有一些錢,但他捨不得花。這筆錢是他理想的基礎,是他生命的火花。爲國家翻譯世界名著的這個念頭,像夜晚的星光一樣溫暖著他的心。
這以後他每天都到圖書館去,很晚才回,他節衣縮食,把一切時間和精力都用在閱讀和翻譯上。
時間已是下午5點多鍾,他看看已告一段落就站起身來,活動活動四肢。突然,他感到心裏一陣發慌,冒發出咕咕的叫聲,他這才想起忘記吃午餐了。他急忙去尋找自己隨身所帶的麵包,怎麽也找不到。他這才想起早上出門時,急急忙忙的忘了拿。唉,算了,只當又節省了一頓飯罷。
忽然,他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回頭一看,原來是好多年未見的老同學范君。
“你怎麽還在巴黎?不是說你已經回國了嗎?”張競生問他。
“誰說的,我一直在這裏。”他又問張競生,“你又是什麽時候來巴黎的呢?怎麽不打個招呼?”
“唉,一言難盡。”
範君拍了他一把說:“那好,我們邊走邊談。”
“現在去哪里?”
“一塊去嘛,到時候就知道了。”
範君和他是國內的同學,那時全班數他的圖畫最好。考試時他常常用左手爲張競生代畫,使張競生的成績也能及格。那時他倆過從甚密,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現在他鄉遇故知,張競生的心裏高興極了。張競生跟著範君,步子好像踏實許多,他飄泊無依的身心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依託。范君是中國的官費留學生,所得學費一般是夠用的。加上他能繪畫,掙得到外塊。張競緣此時已沒有多少錢,也打算向範君借些錢度過困難時期。
范君在留學期間,已經憑自己的才能躋身於巴黎的藝術圈子中。張競生在法國生活了那麽久,對巴黎藝術家的生活還是略知一二的,除音樂、舞蹈和戲劇之外,最特殊的還是畫家。他們著奇裝異服,留長頭髮,一看就知是畫家。他們常常成群結隊,共同生活在一起。範君所屬的那個群體一共是四個人,除他之外其餘三人全是外國人,兩個法國人一個西班牙人。他們規定四個人共同生活,不許任何人有私産。每逢范君和其他同學的學費到時,他們就特花大花,花完後就大儉特儉。他們通常是每月中有幾天把所得的學費花去七八成,剩下的日子裏就半渴半饑甚至靠典當衣服去度日。按他們的說法,只有這樣才能領略到人生的甘苦,假如天天一樣的生活便是俗氣,便不是藝術家。藝術家要能享受常人不能享受的樂趣,也要能忍受常人不能忍受的苦處。他們四個都有一個清掃,領到學費後不僅四人花,而且與情婦一起花,豪華的舞廳,高級的劇場時常留下他們的身影。
范君一口氣向張競生講完了他們的生活,幾乎把他們這些年來的苦與樂都講到了。他講話的語氣很平靜,完全沒有了國人那股衝動勁。張競生聽著他的述說,心中涼了半截。爲了客氣,張競生還是隨範君來到了他們的住所。
這是一幢很普通的公寓,範君他們四人住在三樓的一個較大的房間裏,屋子裏除了繪畫的東西外什麽也沒有。
範君的三個外國同學,對張競生的到來異常高興。張競生走進那個圈子,顯得陌生而遙遠。熱情客套之後就是格格不入,沒多久實在沒有什麽可講的了,張競生只好起身告辭。
回到住處,他發現桌上放著一張匯票和一封信,他如獲至寶,小心翼翼的拆開捧讀起來。
信是陳銘樞寫來的,他非常支援張競生翻譯世界名著的計劃,並隨信寄來了幾百塊錢。張競生看著信,猶如飲了一杯甘霖。故鄉的來信,像春風,像春雨,吹灑在他乾涸的心田。他決定大幹一場,要翻譯雨果、巴爾扎克、大仲馬……他要把法國豐富的文化藝術介紹到中國去。陳銘樞在信裏詳細告訴張競生應怎樣向廣東省政府提出申請,張競生立刻照辦,按陳銘樞信中方法向廣東省政府提出了申請。
張競生一面復信,一面約請當時住在法國遊學的大學教授共同工作。那間預備爲譯述的樓屋,也已問好價格了。張競生滿懷信心等著那十萬元的款子一到就著手開始工作。
對於詳述人張競生準備這麽安排:給他們先支一筆工資,讓他們不單可以生活,而且還可維持家用。所得版稅,例如以百分之十五說:百分之十歸政府,百分之五歸譯者,這樣,譯述的既可得名譽,又可得終身的版稅,自然譯者們是樂意的。他的這個計劃,其實是推翻了上海各大書店如商務、中華等編譯所的制度。因爲他們對譯述人只看做一種臨時雇傭的工人。他們既不能署名,也不能得版稅,所以譯述人都有意見,所譯書籍,質量也就不會很好。商務印書館那時的編譯所,坐椅中設一“時計表”,要人坐若干久,照“時計表”計算譯述時間。照這樣機械工作,怎能出好作品呢?張競生決定打破這種陋習。他只要譯述人每月交若干文字就行。工作隨意,不高興時,可以休假,高興時,可以晝夜苦戰。這樣當然可以譯出好文章來。因署他的名,他就會負起責來;如譯得好,版稅所得就多。爲這樣的名與利起見哪有不認真工作的道理。那時候,巴黎有一大書局正在出版那部通俗本的各種科學、哲學及藝術書籍,約共有三百本,都是由專家寫出的。這些書雖是通俗本,在理論上卻含蓄和高深,極適合中國社會。
一日,張意生正埋頭譯作,範君竟爲他領來一個金髮碧眼的妙齡女郎。
“老兄,何必如此苛刻自己呢?十年苦熬還不夠麽?還是及時行樂罷。”範君說著,把身後的女郎推到他跟前。
這女郎年約20,豐乳半露,隨著女郎的呼吸在胸前顫抖。她的藍眼睛幽幽閃光,張競生不禁爲她的美麗怔住了。
范君向張競生眨了眨眼睛就退了出去。那女郎含笑投進張競生的懷裏,蠕蠕而動,張競生不覺一陣衝動,伸手將她摟住。但也只是一會兒,張競生便將她推開了。那女郎愣了愣,一忽兒就啓齒笑了,她開始解自己的上衣,一件一件地抛在地上,驕傲地展示她那美麗無暇的胴體,一步一步地向張競生靠近。張競生看得呆了,只是下意識地一步一步向後退。女郎笑著,一步步向前,張競生無處可退了,他的背已抵著牆壁。女郎的乳房已經伸了過來,緊緊地抵住了張競生的胸脯。她得意地笑著,伸手去解張競生的衣服。張競生又羞又怒,一伸手把她推了個趔趄。
“你,無能?”女郎像是受到了侮辱,穿上衣服,跑了。
範君跑出來很不高興地質問他:“怎麽,你是真的無能,還是怎麽的?”
張競生苦笑道:“我不是無能,而是無膽。”
“那是爲什麽?”
張競生解釋道:“我怎能拿廣東父老的錢去玩女人。”
範君拍著他的肩說:“你呀,還當這裏是上海哩!這裏的女人,連妓女也多是爲了消遣並不要錢的。”
“那我更不敢消受了。”
“爲什麽?”
“我不圖沒有愛情的性享受。”
“真是十足的書呆子。”範君肩膀一聳冷笑著走開去。

二、啊,奧塞琳

巴黎的春天和冬天也差不多,一樣的寒冷和陰沈。當人們還在冬天的雨霧中回憶時,春天已不知不覺地降臨了。張競生對大自然的變化渾然不覺,他照樣天亮起來,半夜方息,每天趴在桌子上最少也要工作十多個鐘頭。
這時,他的門被敲響了。一個年輕女郎走進來,把一份晚餐一杯咖啡放在桌子上。張競生看看表,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就站起來,伸了伸腰活動了一下關節。
“先生,你不要太累了。自己的身體要保重嘛。”那女子怯生生地說。她的語言溫柔,面容秀麗,像個東方女子。張競生不由地仔細將她打量起來:藍眼睛、黃頭髮,身材和面容卻分外纖秀,宛如一個東方少女,而且比東方少女更多了一種落落大方的韻味。
四個多月來她天天如此進他的房間,輕輕地喚他一聲,留下晚餐等,然後悄悄退下。他從來沒有認真地看過她一眼,認真地聽她講過一次話。今天,當他仔細打量她,才發現她竟是如此的美麗和溫柔。
當她準備出去時,張競生叫住了她:“你叫什麽名字?”
“奧塞琳。”
奧塞琳是張競生現在房東的女兒。張競生搬到這裏來住已經有好幾個月了。這是一座遠離市中心的房子,張競生之所以遷來這裏,一是爲了圖它的便宜,節省房租;二是爲了躲開範君那幫舊朋浪友,全身心地投入他的翻譯工作。
恰在這時,適有同鄉人前19路軍的軍官來法國學開飛機找到張競生,要他介紹住的地方,他也就介紹到他住的這家客找來。那軍官一住進來,不知怎麽就看上了房東的女兒,到張競生住的房裏來吹牛說,他不把房東的女兒弄到手決不罷休。聽他如此一說,張競生腦海裏倒浮起了奧塞琳那千嬌百媚的面孔。仔細回味起來,倒覺得那也還是一個很不錯的少女,聰明活潑,溫柔可愛,而且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青春的性感。軍官的話說出來,張競生心裏不知怎麽就生出一些醋意酸溜溜的不是味道,藉故工作忙,把軍官推了出去。
奧塞琳只有母女倆,並不常見。奧塞琳在一家公共衛生部門服務,算得上是位醫生。只是工作不太忙,常常呆在家裏。這一天早晨,張競生看見奧塞琳上班去了。他打開書卻怎麽也看不進去,這是他來法國的幾個月裏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奧塞琳的笑臉老在書本裏出現,使他根本無法集中精力去譯述。晚上奧塞琳送飯來的時候,她告訴張競生說:那位軍官要爲她買一件時裝,她沒有要。當她要退出房間時,張競生對她說:“奧塞琳,晚上我請你去跳舞。’她看到她的眼睛滿是快樂和幸福的光芒。
奧塞琳打扮得分外漂亮。張競生帶著她,特地到那軍官的窗下兜了一圈,然後到城裏去了。他們在那個舞廳跳了很久的舞,奧塞琳像個小情人一樣地纏在他身上,不停地吻他,也要他吻她。然後,他們就宵夜,喝葡萄酒。葡萄酒在法國是一種很不錯的佳釀,但是卻很便宜,況且又是那麽一個月色溶溶情意綿綿的夜晚,兩人都喝了很多酒,差不多有了幾分醉,之後又喝了很濃的咖啡,更加刺激了情欲。兩個人都有些把持不住,互相撩撥。此時,已是午夜一兩點鍾,兩人直接回了張競生的房間。
他有些恍惚,問她:“多大了。”
她仰起臉,望著她,不知道他問這話的真義。“20歲。”她說,並移到他的身邊去,跟他依偎在一起。
張競生摟著她,感受到她柔軟的胸脯在擠壓著他的胸脯。他低下頭,吻著她的秀美的頭髮,她的眼睛和嘴唇。她激動無比,從他懷裏跳了起來,跑到窗前去拉開窗子,然後又朝張競生招手。張競生也走過去,從後面將她抱往,兩隻手緊緊地抓住她胸前發育得很好的乳房。奧塞琳感覺到幸福無比,扭過頭來在他臉上親了一口。於是兩人就倚在窗前,誰也不說一句話,望著那月亮在天空漫遊,聽著花園裏樹木發出低吟。他們就那麽沈默了幾十分鐘。奧塞琳對他說:“今天是復活節,母親回裏維爾去了。”
於是,他們又回到了她和她母親住的那套房子裏去。她要他坐著不許動,她一下子便在桌上擺了一些條,又開了瓶白蘭地。張競生其實已不能喝了,但不知爲什麽,在那樣的情景下兩人又喝了不少。她興致很高,一邊喝,一邊跳舞,像一隻小鳥歡欣跳躍,酒精已把他的全身燒得滾燙欲燃,他長久積蓄的男性精力達到了他和狀態,似乎要爆炸開來。望著奧塞琳那紅朴樸的臉和扭動著的柔軟的腰肢,他幾乎要裂開了。他放下杯子,走上去一把樓住奧塞琳的細腰,將她抱進了她的臥室。
奧塞琳的臥室是完全按照西方的情調佈置的,寬大的床上擺滿了顔色不一的大靠枕。張競生不知那來的那麽大力氣,跳起來將她撲在了床上,使得她發出一聲尖叫。她吻著他說:“瞧你性急的都漲成什麽樣子了。但是親愛的,你還得等一會兒,我要洗個澡。”
浴室裏傳來嘩嘩的水聲,陣陣撩撥著他的心。他實在躺不住了,便悄悄走向浴室,從門縫裏偷窺著。她的光滑的身體是那麽迷人……她出來的時候,身上披著一件絲質睡衣。這個時候,張競生已脫光了衣服躺進了被子裏。西方女子竟是這樣的癡情,這樣地迎合男子。張競生既充滿了感激之情,又被深深地激動著。他不停地吻著她身上的每寸肌膚,直到她發出一陣陣快樂的呻吟。他將她緊緊抱住,把他所有的愛,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激情都源源不斷地傳達到她的身體裏去。
第二天早晨,張競生醒來得很遲,他懶懶他睜開眼睛。窗外的晨光已鑽過窗簾,柔柔地灑落半個屋子,直到他們的床前。窗外,依然一片靜謐,他覺得有些疲勞,惆悵,但又似乎興奮未消。他的目光不由他又落在身旁的奧塞琳身上。她正安詳地睡在他的身邊。她的頭髮像彩雲一樣堆在枕上,她赤裸的上身光潔如玉,每一寸肌膚都發出迷人的光彩,她的秀美的小腿此刻正壓在他的身上,她鼻息輕輕地掀動,吐放著芬芳。看著睡眠中的美人,張競生不知不覺中欲火焚燒。他輕輕地翻到奧塞琳身上去,溫柔地進入她身體,用如詩如畫又和風細雨般的動作,享用她那美妙絕倫的胴體。
奧塞琳在他的動作裏醒來望著他,嘴角綻開了笑容。她的手伸上來撫摸著他的頭、脊背和臀部,他仿佛接到了新的指令,一改先前的輕歌曼舞,大刀闊斧地衝殺起來,在一陣狂轟亂炸之後,兩人同時抵達那歡樂的至境,然後交頸而眠,沈沈睡去。
一天早晨,張競生起來正逢那學飛機的軍官跑步歸來,他笑著對張競生說:“還是你老兄有本事呀,沒費什麽功夫就將那小妞搞到了手。”
“哪里。”此時此刻張競生只好謙虛了,“像老兄你這樣的相貌和體魄,在巴黎這地方多少女人都不在話下。可惜呀,你不會說法語。這可不太好辦。”
那軍官急切地問:“有什麽別的好辦法沒有?”
張競生說:“這樣吧,改天帶你去一個地方,不懂法語也沒關係,保證叫你過足癮。”
第二天,張競生就把那軍官帶到巴黎最著名的“玻璃宮”。在這個地方,盛行的是自由制。普通女子如果想尋歡作樂,就會自願到玻璃宮來消遣。也常有那得不到滿足的貴婦名媛喬裝打扮到這地方來尋求一夕之歡樂。一個膘悍的流浪漢也許會碰上這個機會。昨天晚上那個被他幹了整整一晚,幹得死去活來的年輕女人很可能竟是一位伯爵夫人或者俱爵小姐。這樣的女子有的並不收費,看上了那個年輕小夥子說不定還有倒貼。當然,大部分是要收費的,那就要看運氣了。也有那固定的被強迫在玻璃宮長期輪值的妓女,那是必要收費的。她們都坐在一間屋子裏供人選擇,客人選好了就可帶出去。
當張競生帶那軍官到玻璃宮時,一看那陣式可把那軍官樂壞了。一個個花枝招展煞是可愛。其中還有一個黑人女子,在衆多的白雪中顯得格外顯眼,軍官馬上看中了一個,爲了表示感謝,硬要出資給張競生找一個。張競生沒有辦法推不掉,就只好選了一個。張競生因爲奧塞琳的緣故,並不願與別的女子有染,所以始終只是跟她談天,並沒有發生肉體關係。他在那裏等了很久,才見軍官和那女子出來。一看那女子疲勞萬分的樣子,就知道吃虧不少。那軍官來法國後久不開戰,養精蓄銳到這許多時候,今天終於找到個突破口,可以想見那戰鬥是何等慘烈。軍官身形魁梧,操槍上馬,自然是全力施爲。那女子哪曾見過這個肉搏戰,被那軍官殺得哇哇亂叫,昏過去幾回,只望早點收場,可那軍官偏能持久,直幹了個把小時,方才收手。那女子出來都走不成路了,由此可見,中國武官的精銳,也是並不低於法國軍人的。
嫖妓的價格,每回(不是全夜)要一百法郎。事後大飲香按,因爲妓院的酒比外面貴幾倍,又要出打賞錢,一次下來,要花費許多,真是無謂之至。
在這“玻璃宮”內有一特別的紀念物,即在一個小廳中,設有一張四面轉動的大坐椅。據鴇母說,這是前某國皇帝來嫖妓時使用的大椅(也就是在此椅中與妓女做事),以後留做了永久的紀念。是真是假,難以分辨。以一國之皇帝,到巴黎妓院去嫖娼,這在東方人是無法理解的。但此中必有一些故事,他們才得以藉此作宣傳。或許是皇帝不過偶然來此參觀就被他們利用了。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中國宋朝的皇帝不是常會妓女李師師嗎?清末期的同治皇帝也常到北京的八大胡同嫖妓,最終還死於梅毒呢!

三、在悲哀中尋求歡樂的巔峰

奧塞琳以她溫柔與誠摯,博得了張競生的傾心相愛。他覺得她能夠成爲他的知己。於是他把幾年來的失落與苦惱全部給了奧塞琳。奧塞琳真不愧是個醫生,她不僅善於醫治人肉體的病疼,還能醫治心靈上的創傷。她對張競生千般安慰百般撫慰,竟使張競生有了一種心靈有所歸依的感覺,甚至後悔曾把心和感情分給過別的女人,他與她大有相見恨晚之意,一刻也離不開了。
白天,他便拼命的工作,以求能爭取更多的空閒時間去和奧塞琳親熱。早晨,在明麗的晨光裏他送她去醫院,一同穿過那片小樹林,在小鳥的鳴唱中,踏著落葉往前走,在小樹林的盡頭他們吻別。走過幾步後,奧塞琳還會小鳥一般地飛過來,緊緊地抱著他,對他說:“你告訴我,你永遠不離開我。”
“我向你發誓永不離開你。”他在她耳朵再一次重復這句不知說了多少次的話。
於是,她鬆開他的手,笑著跑開。
晚上,奧塞琳回家,他們便把門緊閉,連窗簾也關得嚴嚴實實。他們就躺在床上,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一面吃一面笑,講些不著邊際的笑話,然後摟著直睡到天明。天亮後,他們還要盡情的作愛。他先是吻遍她全身,她顫抖著呻吟著,身子有節奏地扭動。她也反過來吻他。他們笑著,你捅我一下,我擰你一下,最後是緊緊地擁抱,融化在一起。他最喜歡吻的是她的乳房,起初是輕輕的,接著越來越有力。……那時,世界對於他們好像是不存在的,只有他們兩人廝守在一起,只有他們的愛在流淌。
他每天都會在奧塞琳身上發現新的魅力和未感受過的快感。他的心裏除了奧塞琳,似乎是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
一天傍晚,奧塞琳回來。張競生聽到敲門聲趕緊開門,進來的除了奧塞琳,竟還有一個40歲左右的女人。
“你看,誰來了?”奧塞琳沒有像以前一樣投進張競生的懷裏,而是把那婦人推到他面前。
似曾相識,但張競生怎麽也記不起這個人來了。
那女子望著他一眨也不眨,後來竟整個地投進張競生的懷裏,顫抖著說:“我是瑪格麗特呀,你怎麽忘了!”
張競生記起來,她就是十年前在巴黎北站認識的法國情人。
在他們一起生活的幾個月裏,她曾給過他很多的歡樂。
那是一個淫雨罪案的日子,他去巴黎北站送客,在車站碰見一位匆匆而行的女郎。忽然從她的手上掉下一本書來,張競生代爲撿起,她客氣地向張競生道謝。
張競生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只見她一身旅行裝束,一身緊身衣緊緊地裹著苗條的身子,動作輕盈。她的眼睛炯炯有神,當她注視張競生時竟讓他有些神不守舍。
他們匆匆地交談了幾句。她對他說要趕去上班,相約晚上在高盧人飯店再談。到了是晚,他們都準時趕到高盧人飯店,暢談中竟如故人一般親熱起來。她告訴他自己喜歡看小說,每三天必要買一本小說看完,現在搜集素材準備寫一本小說。當她得知張競生的博士論文是以盧梭的學說爲正題時,高興得跳了起來。之後,她遂向他說起盧梭浪漫派的真正含義。浪漫派源于古代的樂天派,它不是放縱的,而是謹守的人生觀;不是狂歡而是想象主義;不是個人而是群體;不是世俗的社會而是大自然的寄託。所以真正浪漫派是反對物質重精神;反對貴族即爲人民;反對個人而爲大自然;反對狂歡而偏重於悲傷。也可以說是反對物質文明而注重於精神的享受。浪漫派不迷都市生活而樂意山水,不戀高樓大廈而流連古堡頹垣,不愛歌女舞童而癡情於慘澹的女性。盧梭本人便是一個極好的明證,他終生的寄託是一位貧窮的女工,對於貴婦人不過予以周旋罷了。這位未來的女作家侃侃而談,張競生只好默默地當了一回聽衆。
她于酒醉之餘面紅目赤,雙手指天畫地,目光如閃電一樣飛揚,竟不掩飾地講她從16歲起已經懂得真正的浪漫派學理。
以後數年間,她22歲曾醉心於考察東方人的情操,即浪漫派所描寫與夢想的“東方情操”。她結識過日本人,但鄙視他們的軍國主義。她也曾認識印度人,但印度教徒也頗使她失望。她又認識了許多南洋人,但他們身上擺脫不了殖民地人的色彩也叫她受不了。數年來,她對東方人的認識失望極了。她發誓要尋找一個具有真正東方情操的東方人,爲之獻身,哪怕是短暫的時光也行。
她又談起與他認識的本意。她說初見他時便已看出他是一位久住歐洲的留學生,便故意在他身旁遺落一本書,試一試看到他撿起書來,並能說出一口漂亮的法語。她想,這或許就是她苦苦尋找的東方人吧。
將要分手時,她對張競生說,她極盼望他們能夠多次聚談,加深彼此的認識。她說她不像有些法國女子那樣容易獻身,須要經過長久的考驗。她叮囑張競生回去好好想想,她所說的真正浪漫派。因爲他是研究盧梭的,或許對浪漫派別有一種見解。
他們以後每晚都聚談。因她所損的那種情操觀,使她尚未得到一位白種人的知己。她鄙視英美人的金錢主義,又討厭德國人的機械,對法國人的輕浮也不以爲然。她說願終身不嫁,寧可單身來滿足她的浪漫的悲傷主義。
經過一個月久,二十余次的相會,他們已到了相當瞭解的程度。在最後一次晚會中,她對張競生說:“我對你的思想和行爲已很滿意。”說著,她面上紅潮泛動,兩隻眼睛發出灼人的光芒。她雙手勾住張競生的脖子向上給了一個火熱的親吻。這個表示不言而喻。張競生不再猶豫地靠近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看到那雙藍色裏閃動著的饑渴和熱望,他緩緩地解著她的衣扣,爲她脫去那件綠白相間的裙子。他一邊脫,一邊吻著她展露出來的每一處肉體。他吻得那樣細緻,生怕漏下一點,脖頸、鎖骨、乳房、肚臍……他一絲不苟,仿佛在開墾一片肥沃的處女地。接著他將她一絲不挂的身體摸抱起來平放在床上。誰知這個時候,她竟坐了起來告訴張競生,做那件事,她必須立於主動地位,要怎樣姿勢怎樣動作,他必須聽她的安排。
她問張競生:“這麽安排,你同不同意?”
張競生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性交,自然一口答應。
於是,她就開始施行。她在上面,張競生在下面,一切聽從她的擺佈,左旋右轉,輕重緩急,全部聽任她指揮。她說她已掌握一種極深的閨房藝術,是向一位老於此道的老婦學的。她能使男子怎樣得到極端快樂。她讓你射精你就射精,如果不讓你起身,你就一連數點鍾射不出來。張競生躺在下面,在她的指點下,漸漸的體會出了快樂,比平素要好好多倍。而看她的表情,不用說她也是很快樂的。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能使兩個人達到快樂。這真是一種非常巧妙的藝術。
這樣纏綿了三四個鐘頭,兩個人都達到了不可名狀的快樂的巔峰。之後她對他說,在她16歲的時候,因爲少女的好奇心,被一位法國軍官誘姦了。法國軍官粗暴的動作,將她的陰道撕裂了。至今尚留一疤痕,那軍官是個性變態者,他瘋狂地躍隨她,掐她的乳房,大腿內側,用煙蒂燒她的陰唇,還殘忍地將陰莖插入她的肛門……不久,軍官抛棄了她,她對他極端痛恨,推究女子們之所以被摧殘的緣由,乃是女子處於被動地位,任由男子擺佈。於是,她向老婦人學習了房中術。她又含羞對張競生說:“我雖學習了這種藝術,但絕不像娼妓那樣隨便給人快樂,自從被那位軍官摧殘之後,我極慎重,只有我認可的情人我才肯獻身。你或許不相信,我在這數年之內今天還是第一次跟你做這種事呢。”
他們就這樣快樂了好幾夜,她覺得沒有認錯人,於是決定請三個月假同張競生一起到法國瑞士邊界,在那山區的古堡殘迹、野村荒舍之間,實驗他的真正浪漫派情人的生活。
他倆所住的是半山間的小小“人家客店”。此地出產極好極多的蜂蜜,他們就以此爲主要的食料。早餐及晚食就用蜜滿塗在麵包上,和一二個蘋果或美梨;最好味是乳形甜葡萄,只此,已使他們得到極香甜的他足了。僅有中午才在店中進食通常飯菜。有時,他倆於早晨攜帶麵包與一些果品及一壺濃厚的咖啡,極度高興地上山去遊覽。記得有一回,仍然由她立於“主動”的地位,由她帶頭從一陡坡約二三丈高爬上山頂去,她竭力挽草枝而上,他就在後跟著。她一失手從斜坡中跌下來砸到他身上。連他也跌了下去,二人一團兒溜到平地始止。一身都是土粉,所帶食物散開滿地,彼此一面滾落一面大笑起來。稍定神後,再鼓勇氣照前一樣爬上。這回有了經驗,幸喜得以到山頂了。咖啡壺已打爛了。但極好補償的是山上滿生了許多野水果,不只可能止渴,尚且可以果腹,他們就在這高高的山頂野餐。高低的動作,左右側面的推敲!變幻不測,神出鬼沒!那時天空的蔚藍色與她身體的紅白玉身,互相照耀令他眼花縧亂,口不能言!她因爲發揮她全身的精力。臉上身上香汗淋淋,一身如抹了香水。陣陣微風吹來真是香沁心脾,酥人肌膚。他們肉體與精神的樂趣,惟有天知道吧。
他倆此來的目標是專爲了避去巴黎的繁華,特意在尋求可以發生悲傷的場所,在那些山間有舊時留存的古堡,堡項已叢生蕩苔,周圍的牆垣已經破爛不堪。他倆到了此間徘徊,憑吊這些陳迹,以發泄他們的悲哀。有一次她表演一出劇中的一位破落的公爵女兒,她表演得極肖。那種表情,演得有聲有色,怎樣在戰爭時她的父親被俘,母親被迫吊死,兄弟離散,姐妹爲敵人所強姦。她每演一件事,極逼肖那人的淒慘情狀,而語句中是句句通肖那一人物的談吐。她演到古堡女兒被強姦後,那種憤恨恨的感覺時,他也不覺如視劇人一樣被感動得眼淚汪汪。過後,他不得不阻止她說:“夠了夠了,我的女公爵,你現身說法太悲慘了,你的眼淚也流夠了。還是保重自己的玉體吧!”她停止表演後,精神上尚有餘哀。她向他泣說:“你以爲我是扮演人嗎?我此時記起了歷史的事實後,我確是事實中的真人物。我的眼淚我的悲哀,是從真心表出,並無一點的假裝。”在他用盡熱情向她安慰之後,就在這個古堡中的一間破碎的廳房他倆彼此緊緊擁抱,在她尚在虛弱之中,他向她微笑說:“放下吧,我的愛神,我們在這樣悲劇後,不如來演些喜劇,散散鬱悶吧!’他親吻他後,哀氣歎聲說:“行吧!但我們要在保存悲劇的前提下去表演喜劇的情趣吧!”她就滿面愁容掀開裙子,雖然在她喜容中仍然掩不住滿臉的愁悲。
事後,她說:“你也有心能與我同樣現出了悲哀。實則,愛情不但在喜劇中,而在悲劇中更能現出真理。你看我此時與你行樂,我不是如平時的笑聲,而是泣訴的悲音。在我的悲喜中你不覺得比平時我的笑聲中更具一種溫柔的滋味嗎?你不覺得我平日在性的快樂時,一切筋肉顫動放鬆了。但我此時的肌肉是緊縮的、收斂的,你覺得另有一種快感吧。譬如放聲大哭總比掩泣吞聲更爲覺得痛快無比吧。即在肉體上說,悲慘時性樂並不輸或者更高出於那狂歡時的享受。你現在尚未感覺到這樣的悲哀中的性樂嗎?”他答說已深切地感覺到悲傷派的情懷了!先前以爲男女的性趣是在歡天喜地中得到的,而今才知在悲涼中所得到的情趣更加深刻、真切與誠實及飽滿了。她聽後在愁容中歎聲說:“是的,你現在已領略到浪漫派的真諦了。例如盧梭對他的情婦(後成爲他妻)永久不能表出真愛,因爲他得到她後,所享受的都是平常樂境。但當他遇到胡夫人時,他說才見他一生中真正愛情的表現。因爲他每次遇到她時,雖流了幾點鍾的珠淚,但終不能得她的歡心,而在她也因爲悼念她的情人,向他表現出了無窮的悲哀,彼此同處在這樣悲慘情懷中,所以盧梭才能領略了享受了一生所未有的的真愛情。你說是不是呢?我對你從前及今後是在我笑聲中,眉飛色舞中,胸懷狂歡放蕩中,給你心靈及肉體的滿足,可是這一次,可惜只有這一次吧!在這個殘堡頹垣中,觸起了我無限的悲憤。我也希望你定能從我這樣的悲傷中得到心靈與肉體的別一種滿足;使你領受到悲哀的情感比較歡樂的更爲高尚、純潔、誠實、真摯與飽滿。你是與我內心共鳴的,我堅信你不會虛過這次的性趣吧。只有這一次,恐怕你一生只有這一次吧!能夠深深領受我眼淚中、愁懷中,在我滿身筋肉與神經緊縮中所給你真正情感與性趣吧!”
她一字一字緩緩地在嗚咽中幾乎說不成聲。此時,他實在也感覺到在這樣悲哀情債之下,他的靈感真諦得到愛情的領會。
他遂含淚向她說:“我的心肝!你的一淚一字都在我心坎中顫動起來了。我想這次的悲傷,不至一時消滅的。它必定存留到我終生,永久永久地活生生在我的心頭!”
她聽他訴出衷腸後極爲滿意,終於說:“好吧!這也不負我們來此一遭了,現在就歸去吧。”他們於是手牽手,腰挨腰,一步一步在秋風落葉夕陽昏黃的山路中蹣跚而歸。到寓所時店中人都駭異他倆怎麽這麽誰伴?
瑪格麗特在休息二日後,又要親身體驗真正浪漫派的另一種情操,她就向山間人家借到了幾隻羊,一套女牧童裝,一套男牧童衣。她自己穿上了牧裝,他也穿了牧童裝,一同於早晨趕羊上山去。她告訴他不要看做是假裝而應當從實在的生活中去體驗才對。他們在叢林內各持了牧童的小鞭子,趕上羊去吃草與樹葉,她做得完全似牧女一樣,青青的面容窈窕的身材,腳下穿上了木屐,頭上戴了一頂灰色的舊草帽,看著她,他要笑也不敢笑出來。他呢,也扮得如當地牧童一樣惟妙惟肖,她看他微微的笑容,又極天真樸素如牧女一樣的表情向他低眉溫柔說:“我們要盡這一日,切切實實過了牧人的生活呀!”怎樣生活呢?他們僅帶了一些麵包。有的是山泉可以飲,有野果可以飽餐,她頭上插滿了野花顯出了天真爛漫的姿態,在萬山寂靜中他們隨地看顧小羊群,它們緩緩地移動去尋覓食糧,他們也跟隨在後談論自古及今自東到西的許多的牧童故事。她笑說:“不是嗎?我們在這樣生活中,不比在巴黎繁華市內跟隨那些人鬼混得到真實的人生嗎?我們今日所穿的牧裝,不是比城市那些女子長裙厚實,男子那種硬領西裝更爲舒服簡便嗎?你看,我們頭上有的是青天白日醉人的天空,你看這平野的一片一片的風聲松濤,你看樹林中那一陣一陣的秋聲,這些是巴黎與那些城居者所能得到的享受嗎?我倆的靈肉與大自然結合在一起了!我尚要使我們得到牧童女中天真浪漫的情趣呢!
她跳起牧童的舞蹈,唱起了牧女的情歌,這個情歌是那樣簡樸:“我是16歲,你請哥今年20零。我不塗脂抹粉,只有被日光曬得紅暈的面龐;我那胸前的初起不是小山,只是兩隻還冒熱氣的漢堡包,我的情郎呵,你餓了嗎?妹妹正等著你來取!”她一面唱一面用眼神示意我同樣做,他遂把她兩個奶頭輕輕托起,然後深深吮住一個。她醉軟在地上了!他們的好事至少持續了一點余鍾,小羊群已不知往哪里去了,他們就跟了羊迹追趕,到休息時,她又唱起來:“牧羊牧羊,母羊那樣溫良,公羊那樣顛狂,他們不食草,公羊騎在母羊上,那樣的醉迷,好教我牧童牧女神飄飄!意綿綿!”她又用眼神示意他依曲樣做。她不待他舉動,已伏在地上,四肢撐他,臀部朝天,如母羊那樣叫出微微顫動的嘩嘩嘩嘩的華聲。
要是以爲她是純粹爲追求肉欲的快樂那就是太錯了。每當明月當空時她就約他到山頂去欣賞,同時她穿了周身的白衣裳,這個衣服又闊又長,長到垂在地下去翩躡,她此時扮成“山林女神”的模樣,在林中對月高歌,她響亮的歌喉,她要他在旁邊對她鑒賞。時不時又給他熱烈如火一般的深吻。這些吻,兩人的舌與舌深科如交妨一樣的興奮,有時緊緊互相偎抱,有時親吻,有時摸她奶,撐她腰,用手或用腳磨擦她的臀部與外陰!磨擦得兩人遍身發燒加火焦!但性交呢?她一般不允許他的,她要使他在磨擦中,貪圖到那件趣可即不可得的快感和失望,尤其是要他們在心靈上得到“神交”的美妙。她所唱的情歌是極端很褻的,她要他在答歌中同樣的很褻。可是她自恃是山林男神樣的尊重女性的高尚,只許兩人用情話挑逗,動腳動手相撫摸,但終久不准有肉欲的滲入,這又是一種美妙的性樂表演法了。
她向他解說:“宗教家提倡純粹的精神愛,那是不能滿足人性的。庸俗的人實行純粹的肉欲是獸性也不是人性的,真正的人性是靈肉合一。你今天可體驗到這樣的玩樂,即是肉感乃包在靈感中;又可說在靈感中已有肉感的滿足了,若在這樣的狀態下,單去實行肉欲的交清,便把靈感完全消失了!”她又說,“歷來許多大藝術家如但丁,如達芬奇,如歌德,都因對他所愛的女子不能性交,所以把肉欲昇華爲靈感而演化爲他們傑出的詩歌。我們此時不是實驗出來了嗎?如我照平時一樣,此際給你肉欲的滿足,那就全失了我們在這樣的情景下一切靈感的興趣了。所以我當如女神,你也當如男神,同樣無邪的遊戲,我們雖然是借助於肉欲的挑動,昇華爲情愛的歌調與浪漫的舞蹈,所以我給你磨擦我的奶,我的臀部與陰私,在使你在得到性欲的滿足後仍然感到失望,在我也同樣得到兩方面的矛盾。雖然兩性最後的要求是在性交,但因爲有時這個興奮實現不了就始終不會完結,反復多次的刺激,再欲望愈能得到對方的性交時,愈感覺到高度的興奮與欲望,這樣經屢次的壓迫自然就成爲靈感的昇華了。所以我在此際,明知我們在興奮與欲望中,熱烈瘋狂地在求到性交的一階段。但在這樣得不到性交的痛苦時,比較我們在平常容易得到性交時豈不是得到更深一層,高一層的興趣嗎?!”
他聽她說一句就點頭一次,表示他所體驗的與她所說的完全相符。當他請她繼續這樣使他得到美感享受的表演時,她忽然脫下長外衣,在她所攜來的包袱中,拿出一套五光十色的一條一條所合成的短衣短褲。她向他說,此番她要變成女魔鬼了,她就奇形怪狀地跳舞起來,而助以驚人的鬼聲鬼嘯,她向他撩撥,問他愛她這樣的惡魔嗎?他已知道她的深意了,表示他對她只有驚懼並無愛情,她作鬼臉吹出鬼聲說:“你怕我了,不錯,我要你怕,怕到不敢接近我這個女魔鬼!你尚敢如先前一樣來熱烈親吻我嗎?用親熱的的手來撫摸我的奶嗎?我定知你是不敢的!”她隨即唱出了驚人的魔鬼曲子,什麽是墓中骷髏起來跳舞了,引誘情人到墓中去了,什麽是女鬼夜間到她情人家裏與他結婚和那些驚駭的鬼調!
這個女鬼終於脫下魔衣,照前穿起白色的長外衣後,即問他說:“我看你的顔色變青白了,我不願長久折磨你,可是你在此也可體驗到精神的作用。如果真的有這樣的女魔鬼,無論體性欲如何瘋狂,也終於不敢去問津吧!”
他說:“當然我一時被你嚇慌了,我想你斷不會終久變成那樣吧,可是當你認真表演時,我就不免也認真起來嚇慌了!”
這一夜就這樣在山中度過了。彼此極純潔地未曾有一點滴涉及性部。當歸來對,山村中的雞聲已在幄幄啼,太陽在地平線下隱隱然射出了光芒。他們精神不覺疲倦而反加刺激,到寓所飲了濃厚熱滾的咖啡後緊抱爲一體,香甜地入了睡鄉,醒來太陽已升到中天了。
不久他們來到一個湖泊,當清風明月時水上秀如紋鱗,月光從湖邊的高山密林射影倒插下湖面,成爲各種各樣的畫圖。日間則有太陽的光芒,從四圍射入湖裏,幻變的景象可有萬千。在這樣波平浪靜的時候,整個湖容恍如一個美人的笑貌,這是“優美”的一方面。可是當狂風怒發,陰雲四布,湖水起了洶湧的波濤,湖的周圍的樹木也發出了咆吼的叫聲,這又是“壯美”的一方面了。
瑪格麗特也由此發出驚人的論調了。她對他說:“你看優美——溫柔的美,與壯美(偉大的美)常常被人分開爲兩個景象,實則它們不過是一物中從二方面的表現罷了。今就這個湖說,它有時是優美,有時又是壯美的。如你只看它一方面就小看它了。就人的心靈說,在溫情表現時,如見人貧苦衰弱覺得可憐,見了嬌小玲瓏的可愛,那就是他表達出優美的心情。若遇他怒時,見物就抛,遇人即打,這就是他壯美心情的表現。總之,一個人與世間一件物同時都含有優美與壯美的二方面。要這樣去看始能得到美學的完整呢。”
這個論說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他倆在這湖的玩賞中也從整個美——優美與壯美合一性去鑒賞享受。譬如在月白風清時,他們租一艇擊揖于中流。在深夜四元人時就穿游泳衣,也一樣去泛艇以進遊,任憑人與艇隨濤湧高低而上下,有時被打入湖水全身濺濕有如落湯雞。可是此時他們更覺得痛快木可支,因爲此時壯美的湖景引出偉大的心靈,而回想先前優美的鑒賞,遂覺相反而相映成趣。
總之,在這三個月,雖則僅有九十日,瑪格麗特引導他體驗了多樣的環境。她領他到山峰層巒去,到古堡去,到湖光去,使他領略到一幅一幅的畫圖,朝夕隨時間而變幻,即如性交,她給他各樣不同的方式,式式都配合了環境而成爲一時一地的特別圖樣與色彩,推而至於性交時顫動的叫聲,也如音樂與歌唱的和諧。放在俗眼看來,一切性交都是很褻的,但由她藝術家安排起來,反覺得是一種藝術化的表演。
三個月的光陰可惜已迅速過去,他們就回到無意味的巴黎來了。一到此地,她就堅決要分散。她在準備分別時極嚴肅地向他說:“我要自己找工作以生存,我不能不屈服於這個罪惡的社會,但你須知所有情人總要一別的!短則幾日,長到數十年,終於到死去時也要別離的!還是在短時期的別離,給情人們較有長久的回憶。永久相守,易生厭惡與衝突。例如在這短短的時間,你雖個性極強,終能相安于‘模特兒’的地位,一切任我意所安排。假如再繼續相處下去,你就要發揮你的個性了,但在我又是誓不立於被動的地位,而且要凡事爲主動的指揮;在你安能長受我的抑制呢?縱然你願意,我也不願永久抹煞你的個性。那麽怎樣能在兩個個性極強之間彼此能相愛下去呢?所以決定我們只有三個月久的相愛,過此後我與你永無再見的機會了。說起來不但你悲哀,我恐比你更悲傷。但我們不是在一場合中,我倆已經體驗到‘悲哀’正是真情愛的人生現嗎?我已先想到定要把我倆三個月來所實地體驗的寫一本小說,它的書名叫做《三個月的情侶》,這本書我想能傳存於人間。那麽,我們的情愛,不是比較我倆——縱使終生相愛下去更能永久存留嗎?別了,我的心肝兒,我倆就從此分手,永無再見的日期了!”
經他一番慘澹的考慮之後,他兩眼滿含辛酸淚水向她說:“我就硬心腸,聽從你的話吧,但願在日後你的心情轉變時容我再向你屈膝,繼續我們的舊歡。而今只算作‘暫別’,請你勿說是‘永別’,豈不好嗎?”
她也墜落了許多淚珠,還給他她的相片寫上:“天長地久,此情綿綿”幾個字,與他熱烈親吻後,遂倏忽間去如飛鴻。在此後許多時間他總去尋她,但不知她住在何處。又好多次到前時相逢的北車站希望能再見她一面,但終於永遠不見她的一點芳蹤。實在她說得極對:這個悲傷的別離情債!愈來愈見濃厚,使他有一時候似乎變成半神經病,無論日和夜只要閉上眼睛,便立刻見她在眼前。捱過好幾個月。忽一日在書攤中見了一本新出小說《三個月的情侶》時,幾乎使他發狂一樣去看它。見到著者(即他的先前那個情侶,化名爲靈麗,即是紫丁香花的西名)的小序上說,她怎樣有計劃地與情侶,只許有三個月的盡情快樂。她又說已向外國一個荒村芳舍去度她終身的生活,她則永久悲傷於別離苦況,但她希望成爲一個悲傷主義派,而昇華她先前所領受的肉欲快樂變成爲藝術的作品,聊以消遣她的餘生。看她的序文一字一淚中的堅決意志,張競生知道斷不能再見她一面了。可是,他至今仍然懷疑“真正的情感,必定是悲傷派嗎?”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哪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鳳殘月。此出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虔設。使總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十多年的風霜,使瑪格麗特老去了許多。當張競生再看到她時竟差點認不出來了。他望著她,心情複雜,從前的時光雖然回來了,但眼下兩人實在是回不去從前了。
“唉,還呆在那裏幹什麽?快進屋坐嘛。”奧塞琳灑脫地在一旁笑著。
晚上,奧塞琳竟在客廳另打鋪席,把自己的床位讓給了瑪格麗特。奧塞琳幫他們倆鋪好床出去了,屋裏只剩下了兩個人。瑪格麗特坐在床沿上,一遍一遍地述說著自己的遭遇。她嫁給了一個德國軍官,不久法國投降,那位軍官抛她而去,她又嫁給了一個英國商人,他們還生了一個兒子。可是不到三年,那個英國商人的妻子趕來了,她們鬧了一場,她便把丈夫歸還了她。她本想獨身度過後半生,卻在幾天前聽到他張競生又回到巴黎來的消息,她便跟著尋來了。她是希望也能來個東方式的“破鏡重圓”的,沒想到張競生已經有了一個年輕的情人。好在奧塞琳慷慨大方,聲言只要張競生同意,她自己隨時可離他而去,而且還把她領到了自己家裏來。
張競生圍著床邊來回踱著,不時回過眼來看一下瑪格麗特。她當然沒了當年的風韻,飄萍半生也活該落得如此地步。只是他心裏也頓然起了惻隱之心。他終於走近前去摟著她,給了一些寬慰的話。她卻激動異常,回抱著他,瘋狂地吻著他。他也撫磨著她,用手背輕輕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水。她自然欲火中燒一下子便扯開自己的上衣,裸露出一對肥大的乳房,接著又伸手去扯張競生的褲子。張競生也覺渾身發燙,但卻沒有輕舉妄動。他只把她放平在床上,又拿被子輕輕地替她蓋上。他徑自走出房間,走向廳堂,衣服一脫,便鑽進了奧塞琳的被窩。
“你呀!”探睡的奧塞琳笑著,一轉身便摟住了他。他們顛駕倒風,直到天之將亮,才雙雙朦朧睡去,醒來時已經日上半天。張競生趕緊起身走進房間,屋裏已經空空如也。瑪格麗特不知何時離去,竟然悄無聲息的。張競生不禁搖了搖頭,平添了幾分歉意,也增了幾分敬意。他想要是在東方,尤其是在中國,她一定是要鬧個地覆天翻的。可在西方巴黎,她卻……好一個瑪格麗特!好一個奧塞琳!

四、棵遊日出島

奧塞琳的母親怎樣對付張競生這東方的情郎呢?她像法國習俗一樣並不以她女兒的行爲爲奇怪,不過她極怕女兒跟到中國去,所以時常在他們中間說些中國的壞話。這也難怪的,她雖然有去世丈夫身後家族的養恤金在經濟上足以自給,但她尚要兒女的情感爲安慰哪。實則她未免過慮了,張競生終不想帶法國情婦到中國,因爲那時候他尚有中國女士的熱戀在。
暑期一到,他們就到法人迪美兄弟著名醫生所辦的“自然派”在地中海那個“日出島”去。這個島風景真是美麗,它的名字叫做“日出”,可見了它放那萬丈的光芒了。加入這個社會的男女、小孩全身赤裸著。成年男子在性部上只攜一小塊三角布;女的除此外又加上奶罩,餘外也都是赤裸的。所食只是蔬萊與水果,不准食肉與魚,更不准飲酒吸煙。每日在大海裏游泳,賽艇,複在曠野做各種體操。他們就住在該會所建的一間矮板屋,極狹小的,除睡床外則無他物。這個生活使在城居慣習之人覺得別有一種天地,而享受了世人所未夢想到的樂趣。
男女性交通常在黑暗的矮屋中舉行,這不過是滿足自然的衝動,男女僅是一種“傳種的機器”罷了,這樣性交縱有肉體的快樂,自然說不到有精神上和藝術上的興趣。
當他們在這個島時偶然有性交,就在山區中或在暗僻的海岸間。花明柳暗處便是洞房,風聲浪聲即是洞房花燭時的音樂。天上的雲霞、月亮與星光就是張燈與挂彩,野花歡草滿地做床褥。他們在這樣環境下的擁抱覺得不單是二人的身體,而是整個大自然都被擁抱在胸懷中了。性欲發泄時不單是向對方個人去銷魂,而覺得是向整個大自然中去發泄。故男女結合的真實快樂不但在肉體,而且在心靈,在精神與肉體的合一。此中更廣大的意義,不但在二人的孤獨,而且是與環境,與大自然相合爲一。故男女性交當在野外,在自然中舉行。
此刻,張競生覺得自己很像盧梭。有人說,盧梭晚年犯了“恐怕仇人病”。每到一處就疑有人驅逐他,遇到一人就想必是與仇人合謀而陷害他。可盧梭畢竟是“心疑”,然自己卻是“身遭其遇的”。
他覺得人的毀譽本是不定的,大凡是思想家大都是毀譽于當時而清白於後世的。人們在當時難以體諒賢者的心境,而賢者也無心去求世人的諒解。再說就是當時有諒解的人,也會因嫉妒之故而不願講句公道的話,以致賢者不能清白於當時,難以施展其抱負,社會也因此大受其虧。究竟是社會害賢人,還是賢人害社會?就拿盧梭來說吧!
他覺得盧梭作爲法國浪漫派與情感派文學的首領,他的《民約論提世界革命的先鋒,他的《野美人》爲自然教育的先鋒,而那本集文學與哲理於一身的《懺悔錄》更是集情感派的大成。儘管人們對盧梭看法不一,但是他的功勳是那幫對他有成見的古董先生們不能抹煞得了的。當然,一個天才而富於奮鬥的盧梭,肯定不能全壁無僅,但世人決不能因他有錯而忘了他的大德。
張競生曾說過:“我崇拜他的學說,也崇拜他的爲人,但不會學其惡而遺其善。我們不妨也爲浪漫派,但不必學盧梭放下五個子女於育嬰院,儘管他也有相當的。我們不妨主張自然主義,但不必仿效他反對文明。我們崇仰情感,但不必去蔑視理智。盧梭有他的偉大,我們有我們的偉大,正不必相仿效,也不必因盧梭有些錯誤而蔑視其偉大,只有懂得此理,然後可談盧梭。”
他經歷了一番曲折之後再次來到法國,感受更加深刻。他常常歎息做人難,做有革命性之人更難。假如盧梭庸庸碌碌是個可能學得盛名的。他得盛名乃在他的特見偉論,這就不免驚駭世俗而引起一些人的仇視與反對了。
張競生就這樣那樣的胡思亂想著,竟然忘記了身邊還有一人。
“嗯—一”奧塞琳撒嬌著拉他的手,他這才如夢方醒。奧塞琳拉著他來到海邊,他們漫步在金色的海灘上,讓溫柔的海水盡情舔著他們的腳丫。奧塞琳不停地擡著好看的貝殼遞給他,不斷地講述著她過去的情人是如何地把她也帶到這裏,如何地擊浪,如何地追逐,嬉戲……
他們來到一座石崖邊,相依著坐在一塊礁石上。他們面對著大海,觀賞著那像火一樣燃燒的夕陽和通紅的海面,彼此的心情都很激動。
突然,奧塞琳刹住了自己的娓娓之聲,又撒起嬌來:“嗯——光我講,這樣太不公平了。您講,輪到你了!”
張競生哈哈地笑了起來:“我講,我講的可儘是老掉牙的話,你都聽過多少次。”
“聽過多少次也想聽,快講!”
張競生搔了搔那被風吹亂了的頭髮:“我給你講什麽呢?”
奧塞琳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兩個手指輕輕地捏著他的下巴:“隨便!就講你過去的情人,嗯,不!還是講盧梭吧!你很像盧梭,你是中國的盧梭!以後我就叫你盧梭第二。”
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張競生不禁把她抱了起來,他把她輕輕地放到自己的大腿上。
“我不大瞭解你們中國,但我也知道中國是十分封建的,在貞操重於生命、注重三從四德的社會裏,提倡情人制,提倡性交自由,而且還編著《性史》,人們怎不把你當叛徒、怪人!”
奧塞琳呢喃著,一半是寬慰,一半是鼓勵:“不過,沒什麽,盧梭不是從一個叛徒、怪人,一舉成爲全世界所崇拜的救世主嗎?”
難得的女子,難得的知音。張競生一激動竟然把奧塞琳一把舉起來,把她扔進了大海,自己跟著也跳了下去。奧塞琳教著他,如何在海裏舞蹈,踩芭蕾,如何地學鯨潛遊,如何地親嘴造愛。他們玩了很久很久,上岸後又在沙灘上走了很長很長。他們很晚很晚才回到小木屋。一上床,也許是因爲疲勞,奧塞琳一下便呼呼入睡了。張競生卻輾轉反側,久久未能入眠。他甚至有些後悔,怎麽能夠浪費這麽個大好時光?都已近不惑之年的人,也沈湎起於兒女情長。他乾脆翻身下床悄悄地踱到西邊,他倚著窗欄遙望著東方。東方,那就是自己的祖國所在呀!他在盼望陳銘樞給他回信。
第二天,他不待日出便喚醒了還在熟睡中的奧塞琳,戀戀不捨地離開了日出島。
在奧塞琳的家裏,張競生依然天天盼望著國內陳銘樞的來信。他哪里知道世事多戾的中國,此時誰還能記得了他。他給陳銘樞的信由海路寄到廣州時已經歷了三個月,陳銘樞早已離職了,他想由廣東省政府贊助的計劃完全落空了,陳銘樞只能從自己的積蓄中拿出一萬元寄給他。一萬元對張競生個人來說是寬裕的,但要完成譯述世界名著的計劃是不可能的。張競生只好歎惜命運不濟了。
轉眼間秋季又到了,泛黃的落葉時常地勾起了張競生對於那些逝去日子的憂思。他想祖國,想北京大學,想美的書店,想諸叢雪……諸叢雪,這個富有個性的女人現在怎麽樣了呢?還有他和諸叢雪的兒子該長大了吧!人生恨短,恨長,半生坎坷,轉眼也許就是人生的秋天,他怎能逍遙國外呀!當他把囂俄最後一篇書稿譯出以後,他決定離開巴黎了。
是夜,他對奧塞琳格外的溫存。等到她睡著的時候,他才輕輕地翻身下床。他踱步走出窗外,擡頭望瞭望白慘白慘的月色,他的眼睛濕潤了。他在樹影下站了好久好久,直至晚秋的寒風吹得他渾身打顫,他才拖著沈重的腳步走回屋裏。他走近床前幫著奧塞琳掖好被子,目光又久久地停留在她那張俊俏的臉上。他終於還是走離床邊,激動地拿起筆來寫下了蘇曼殊的一首詩:
珍重爆娥白玉姿,人天攜手兩無期;
譴珠有限終歸海,睹物思人更可悲!
他怕她看不懂,又把它譯成法文,然後他把詩稿放到桌面上,這才戀戀不捨地走出了家門。

五、我是一隻采花的蟲兒

張競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會來這個地方,明天就要離開巴黎回國去了,他竟會鬼使神差般地來到這個巴黎郊區的聖格魯山林區。
張競生第一次來歐洲時,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人猛撲法國,他無書可讀就住到了郊區的山林裏。有一天當他獨自散步于森林之中時,見一位女郎也是踽踽獨行,遂上前攀談,於是留下了一段情話。現在當他將回國再次來到這個地方時,森林依舊,山路依舊,而那個叫艾麗斯的姑娘卻不知漂流到何方。
那是一個法國東北部的姑娘,因故鄉活林被德國人攻陷,和母親避難到巴黎來,她們住在客店的一個小房裏。因爲心情鬱悶,每日出來散步,於是和張競生邂逅。她那時20歲左右年紀,生得嬌小玲瓏,吐談也極好,張競生一見鍾情。後來才知道她叫艾麗斯,是她們家鄉那地方一位小有名氣的民間小詩人。張競生以爲避難中的女子把錢財看得很重,面對一個金錢扎實的東方遊學生必定有些爲錢而獻身的意思,於是決定試她一試。便問“你是爲錢財愛我嗎?”她一聽,面露鄙視之色,說:“我們母女雖在難中,也還有救濟金,生活雖苦,但還可過得去的,會爲了金錢出賣自己麽?”
在那個定情之夜,張競生請她喝一杯咖啡她也拒絕了。她說要無私奉獻,決不帶別的目的。那一晚在足足兩個鐘頭的顛鸞倒鳳,她把她的處女之身給了他。
之後,他們在大林區裏度過了許多元上快樂的日子。
他們的行樂是隨地隨時變動的。在這種僻靜的山林,又是遇戰爭時代,壯丁都當兵去了。住居周圍的那些婦人們也無閑情出來遊玩,只見各家門戶緊緊關閉有如居喪一樣的淒涼。可是張競生他們呢,在她是爲此排遣家鄉淪陷無家可歸的悲哀,在他呢,他當然表示對法人的同情,痛恨德國軍閥的殘暴。在互相慰藉之下,一對伴侶産生了共鳴。她有時做些小詩給他看,他稱讚這些是出於天意,是出於民間苦痛的心弦。記起有一首大意是這樣:
家鄉何處是?田野變戰場,屋舍煙火滅!父母夫妻各離散;或作殘身軀,或作骷髏泣!凶虜正飛揚,誓不與兩立!何日歌凱旋?我氣始靜默。
又做一首定情詩:
雲霞頭上飛,思歸不必悲,偶逢有情郎,我心極歡欣!東方遊子未忍歸,西方蚊女正追隨。你懷情,我意歡,糧草同野卉!洞房花燭日,驕陽放出萬大的光輝。緊緊相擁抱,好把心靈與肉體共發揮!好好記起我潔白清淨的身份,任君上下左右周身一口吞!
這些定情句豔麗極了。當時的張競生,試著翻譯了幾次,可惜都不能把她法文的深送處全部翻譯出來,只述敘大意罷了。他只記住了她!每當“行事”時,她的滿口香蕉難,滿身軟綿綿,真是很不得把她一口全吞了!
情感是隨環境而變遷的。試想在深林中,野花園中,噴水池中,奇葩與圍籬中,在目光皎皎中,在月色迷蒙中,在鳥雀飛鳴求愛中,這能不助長他們歡情的高潮嗎?
他們最喜歡坐在軟草地,溫柔地談起心來。遇到興發時,就在這樣軟綿綿的草地行樂起來了。他們最喜歡是藏在圍籬的圈內,這些籬枝雖有小刺,但觸人處只是小癢,並未太硬紮,這些是一種白花細蕊,味道是稍帶膽氣的,這種香味,似乎精液味,更遠引人起了性欲的興奮。他們就常在這樣的圍籬圈內好合起來了。他好比一個采花的蟲兒!在花心竭力科鑽,鑽出那些花蜜來始罷休!
他忽然想起了一段很精彩的文字:
花姐姐好似說:“蟲兒,我不把蕊放開,你怎樣能采我花蜜去?”那個蟲兒似乎說:“我有毅力呢,我的針是極尖銳的,我的心情是極熱烈的,任你的花兒怎樣不肯放開,怎耐我那枝外的尖銳,我的熱力那樣熱烈,你的花心是終要獻出,給我盡情的噸嚼。不但你的花心開放了。你尚要流出那濃厚的蜜汁來,給我飽飽的滿足!”花姐姐又笑說:“蟲兒,不錯,實在你的針打碎我花心!在你,固然是取得我的甜蜜汁;在我呢,也算是全身騷動了。當你在用盡氣力向我花心進攻時,我則覺得小痛十又帶癢,癢癢中滿身麻醉起來了!我在不知不覺中全部泄出我的所有的蜜汁了!蟲兒!我的性命!我的寶貝的蟲兒!你知我怎樣愛你。縱然把我的整個花心給你紙碎,我也是甘願的!蟲兒!我的性命己交給你了!”蟲兒說:“好吧!我的花姐姐,你的情意,我已領受了,我總要聚我的力量,把我那支外地溫柔與熱烈的輪流進攻,使你又痛又癢,癢癢中又帶上麻醉,終要把你的花心周圍以及底裏無處不吮嚼統過的,使你好好地把全部的蜜汁交出來。我這個蟲兒並不是單方面的滿足,你也同時得到周身迷醉的滿足呢。我尚要在你的花心中放入些雄粉,使你受孕呢。”花姐聽到受孕這話時,就憂愁起來,笑中帶哀音向蟲兒說:“我的寶貝呵!你勿太多情了。請你只好好享受我的花蜜吧。你如出力太多感到疲倦時,也請你在我的花心中睡眠一覺,但切勿切匆把那些雄粉射入我的花苞內吧。……
“我們彼此不過偶然相逢吧了。現在開花時節,你幸而偶然碰見我,被我花香所迷惑,你就來向我糾纏,向我花心吮了又訊,低了又吮,這尚不夠你的快意嗎?我不知在幾時,我神也殘,蜜也盡了,你也不知飛到何處又再去吮紙別枝花蜜了。相逢不過一時,你何必留下孽種使我終生負累呢。蟲兒!我的好寶貝!請你存些良心吧。只許你在我花心盡情取樂,但切勿放入那些什麽花粉吧。”花姐姐說著幾乎要流淚了。蟲子見她那樣悲傷,就向她勸慰說:“花姐姐,請勿挂點吧,我就聽你意,只管盡情取樂,也請你盡情取樂吧,我包管永遠與你和好之時,斷不放入一點花粉到你花心去,我只好把那些花粉丟放在外頭了。但我問你,花粉不傳入去時,你的花心不覺得缺憾嗎?不感覺花兒內未能得到完滿的熱氣嗎?你須知花粉是含有電氣的,熱團團的電流電氣,你不希冀嗎?”花姐姐答稱:“多謝你蟲地的照顧,我也知道這個電氣的花粉入我花心中,我更感覺得快樂到萬分,但我一想受孕的負累,這個負累的苦處,怎樣能取那一時電熱氣的樂處呢?所以我寧可放棄這一點快樂,不願受了胎孕無窮的痛苦了。況且我的花兒,只要花心得到你的針刺,便能出了花蜜,我們也就覺得極滿足了,不會再有性刺激的病患了。我的花兒的目的已算達到了。我也知道你的使命是把我的花蜜先行吮嘗後,才把你帶來的花粉放入我花心中,然後更覺完整滿足的。可是請你存一點天良,把這個使命放棄吧。在你得到我花心的蜜汁,這樣熱氣騰騰,甜香香,你也算得到極度滿足了。縱使放棄你注射花粉的使命,於你的快樂也不過極少的犧牲,你又何必求全責備呢。”蟲兒和花兒在這番話後,彼此更無顧無忌地盡情快樂。蟲兒用盡全身氣力,把針尖向花心上下左右、底裏外面,一時溫柔地,一時又激熱地刺出刺入,向左右刺激,又向上下刺激。花兒的花心舒暢極了,把花心大大放開全任蟲兒去亂鑽。她的蜜汁一陣一陣地流泄出來,浸透了整個花心的裏頭與周圍,又在花蕊外面也流出許多的蜜汁。那只蟲兒不但用針刺,尚且大開其口恣食一番了。蟲兒事後高興起來,叫出哼哼的聲音對花地唱起來:“一回兒又一回兒,一遍又一遍。我的針條盡情對準你的花心!我的愛人呵!你的花香.踱想,軟綿綿!整個在。那樣活動又巧妙,跟我那針頭互相湊合以周旋,你感到十分快樂了,你的花心,發出如火般的熱氣縮緊我的針頭!你的蜜汁如潮流般淋濕我的針頭!多謝你花姐姐,花姑娘,你的熱情濃意給我終生留下萬種無窮盡的溫柔!”蟲兒高興唱,花兒在旁靜靜地鼓掌,一回一回兒擺動她花心的絨毛。
這是艾麗斯姑娘所寫的一首長詩,詩名叫做《蟲兒與花姐交響曲》。
張競生此時想起,依稀還能熟吟。吟頌之中,仿佛又品到了這位自稱爲花姐姐的艾麗斯姑娘身上特有的香味。張競生不會忘記:這位花姐姐給他終身一件在別個婦人所未有的快感——那就是她全身的香甜氣味!當她與他深深接吻時把她舌撩轉,他起初總覺得香甜。初想她是香妃再生,又懷疑她用人工的香料,或許她在唇中塗抹了一些香蜜的膏脂。不但在她口唇中,所有她的整個身上都能嗅到一種香甜的味道。當她在性交興奮時,醉迷的私處與周身的熱烈電氣,也似是一種香蜜的電味。這不是普通女子的電流,而是她獨有的香且甜的電氣息。這些使他醉迷了。這些香甜氣,或是她天生成?或許她從人工藝術所造成?他也常問她怎樣有這一回事?她只是默笑不說出根源。他此後就戲呼她的花名爲“甜姐,甜姐姐!”她滿身的香蜜氣,假設她是用香水與蜜精塗抹在身上、頭髮中,也夠使人沈醉了。也不必如香妃的生來就是芳香。
總之,在這樣香甜的性交中,他與她都盡力去馳騁;她也如受電臺一樣的顫動。她的顫動受他電氣的影響較少,多是受她自身所發出的電氣所襲擊。她的婉轉姣柔的叫號具有那些電流所爆發的小火星,在深林中唯有鳥聲與她的快樂聲、顫動聲和斷續不完整的情哥呵,情哥呵的叫聲,情哥呵!你把我弄——弄得弄——死——死了!那些顫動的全身,顫動的婉轉的叫聲,有時樹上的鳥聲相互興和起來,他耳邊好像鳥兒也在顫音中叫情哥呵!你——你——把我——我——弄一弄——弄死了!有時一些鳥雀愴俊飛開,它們似乎不慣聽這個全身顫動的聲音,嘩啦啦地展翼飛開。他耳邊又似覺情人顫動的聲音透上雲霄,又把空穀之回音轉過來,天滿地滿了。這些顫動的嬌音好似在極樂世界,死與生掙扎的聲音!此時的快樂,豈是兩人的獨樂?而是把這個快樂傳播到天上地下滿處去了!所以他在上面說:唯有在野外的性樂,盡情的狂歡,始是無窮的快樂,始是個人與對方互相配合而成爲一體,擴充到與大自然相合爲一體的大快樂。
可是,此時兩人所享受的完全是靜穆中的快樂,是山林靜寂中、靜靜的山谷中、幽閒的草卉中的快樂。他們兩個合一體與大自然合一體的大快樂是在靜寂中得到的。在動蕩與寂靜中雖然所感覺的情趣不同,但歸根總是個與大自然合一的。他們有時要領略這個動蕩的情態,有時又要領受這個靜穆的化景;互相對照,互相湊拼,然後才能領略整個動的壯美,在這上面過靜的優美的樂趣。記得有一次他們在大樹下玩膩了,彼此一起爬上那株離地不高的枝杈中玩耍一下,豈不更加奇妙。他小時候在鄉間攀升大樹是稍著名的。
這棵樹的枝權離地不過一丈余高,他就托她先上,他一下子就趕上去,她坐在他懷中,開始“那個”上作,那時鄰樹枝上的鳥雀吱吱的鳴叫,似乎在譏刺他們是要學人類的猿祖宗可惜不能有那樣巧。同時陽光射入林木中反射出那萬條金光。在那樹林外的野花園,那些草卉、芍藥和玫瑰,都現出了暈紅的顔色,似是爲他們羞恥。呵!“天若有情天也老,草木無言最可人。”周圍都是靜穆到一葉落地也聞聲響的氣氛,他們就這樣在緩緩的動作中,兩人的眼睛都睜不開來,彼此迷醉在大自然無息的懷抱中!
“好景不常,盛會難再!”他們終於不得不離別了。有一日,她匆匆而來,現出悲慘的神情,手持一頁訣別詩,說她今日接到她愛人的信(不久就要成爲她正式的丈夫),他新從戰場受傷回來,要她與她的母親明日陪他到南方去養病,她于義於情上都不容推辭,決定明日同她母親離開此間。這是最後的一日了,她要與他再盡一日的歡樂,留爲終生紀念。可是他們此時極正經的,彼此只是縱談前次怎樣盡情的歡樂,而在今後的遭逢只好聽諸命運吧了。彼此雖外貌各在強笑互相安慰,心裏滴滴的悲淚吞下在肚中。到午時他請她到大飯館大食大飲一次,說:“你當不會辭卻的。”她表示極樂意接受。
他譯出四句詩念給她聽:“誰憐一閾斷腸詞,搖落秋懷只自知!況是異鄉兼日暮,疏鍾紅葉墜相思。”她聽後淚滾滾滴落胸襟。而他就勸她不必太悲。並說人生有別才覺情趣愈濃呢。他雖勉強安慰她,自己也不免掩面而泣。這樣愁腸相對,時鐘已打下午二點鍾了。她立起說阿母正待,別了!我的愛人!我的情郎!她一面說時一面吻。他也就說別了我的愛人!也熱烈也給她許多親吻;在這些離別的吻中,他倆的心腸俱碎了!
此時的張競生就在聖格魯林下徘徊睹物思人。他,唯有感慨而已。花木依舊,人面桃花何處尋。永別了,聖格魯大森林,永別了,我的愛人艾麗斯。當我離開這裏時,我會把你埋在我的心中,帶到我的故國去。他在心裏喊著那個美麗的名字,戀戀不捨地離開了聖格魯。

——————
圖書在線

Written by admin

24 1 月, 2014 at 3:57 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