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寫作 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演講
演講者:中央大學英文系 何春蕤教授
1989年9月30日及10月14日
轉錄謄稿:楊長苓、吳金鏞
【註:這是我35年前到台大城鄉所給的演講,當時還在做研究生的兩位同學費心把錄影帶整理了文字稿給我,錄影帶則在研究生之間流傳。2006年我開始建立論文寫作網站,這才決心好好把謄稿整理出來提供閱讀。不過,既然已經是35年前的演講記錄,總要增增補補刪刪減減讓這篇東西多少反映我此刻的經驗和想法,現在刊出的就是這次補寫的成果,大致上維持了原來的結構,只把一些細節寫得更完整而已。】
今天的演講有一部份是針對實際的情況來討論寫作學位論文時的一些規矩,但是大部份的內容則是以比較抽象的範疇來討論論文寫作in general。
先說這個課程設計的淵源。原本「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的一群知識份子想了很久要開設一個體制外的大學,連名字都想好了,叫做「國際大學」,我為這個國際大學設計了一個有關論文寫作的習作課程,原先的長度大概是十二個星期的課程,今天晚上我要用三個小時講完十二個星期的課程,所以會講得比較快、比較跳躍一點。還有,本課程是為了已經要寫學位論文的人所設計的,碩士班與博士班同樣適用,甚至日後各位要再寫其他學術論文都還是有許多原則可以通用。
什麼是「論文」?
好,第一個要談的題目是:什麼是「論文」?特別是學術論文。
過去我替台大城鄉所學生做過好幾次口試委員,讀他們的論文其實會有些小小的不滿,我今天也就借這個機會說一下。城鄉所有一種比較實證類型(empirical)技術報告式的論文,譬如針對某個空間去做問卷調查或者環境評估,這種比較重實證研究的學術論文,就像我們一般在理工科所看到的論文一樣,說實在的,談不上什麼「寫作技巧」,只要照著公式成規把你所得到的研究結果呈現出來就可以了。我今天要談的是另一種比較特殊的、在人文領域裡面比較常用的研究和寫作方式。事實上,城鄉所有很多論文是通稱為「意識型態研究」的論文,也就是對空間的文化向度或者文化構成加以研究分析,由於選擇寫這類論文的學生很多,所以我想引介人文領域的寫作方式來幫助你們通過這一關。
首先,大家一定要認清楚一個重要的事實:學術論文在學術文化圈裡擁有一個很特殊的位置,它是專業身分和專業地位最具體、最實際的展現和證明,而學位論文則主要是要證明你已經有能力擠身於這個專業的特權人群中。因此,在學術論文或是學位論文裡,第一個要證明的就是「我有資格、有能力屬於這個私人俱樂部」。但是如何證明你屬於這個私人俱樂部呢?或者,怎麼樣加入這個學術社群呢?
雖然有人說,加入學術社群的一種方式就是繳交學會會費,但這只是形式上的參加,並不證明你就是可敬的一員。要表現自己是學術社群一員,最重要的方式其實是寫出這個領域的人看得懂而且會覺得可以尊重的論文,使他們認定你確實夠資格屬於這個專業學術社群。因此,第一個要證明的,就是你知道而且了解這個私人俱樂部是什麼樣的性質,也就是在寫作過程中呈現出你對這個學術領域的思想淵源和問題意識有切實的掌握。
這個掌握不單單表現在你曾經讀過相關學術資料而已,也不只是呈現這些偉大的理論或作品曾在你的心靈留下一些痕跡而已;相反的,你必須呈現你對學術領域裡這些理論、問題、討論、說法、經典文獻都可以掌握到某個地步,甚至你還可以對它們進行清楚的分析,獨具眼光的整理,有力的批判,延伸其理論可能的蘊涵,或者另闢蹊徑展開其預設的侷限等等。
說得白一點,既然是專業社群的白金會員證,學術論文的寫作就必須對這個學術領域裡面的討論和文獻做出某種程度的消化和呈現。學術論文的寫作既然是在既有的學術權力關係中謀求生存、贏得尊重,這也表示你多少必須尊重既有學術領域中已經建立的權力關係和遊戲規則。你不可能寫一篇散文或一首詩當作學術論文,你不可能天馬行空完全不和學域內已經存在的理論說法對話而自行寫獨白,你不可能在文獻處理上根本不甩各種體例的規範──除非,除非你早已經證明過自己的專業本事,甚至已經成為此學域中的大師級人物,因此可以大剌剌的超越常規;不過即使這樣,你也得有心理準備被人家批你狂妄。你可以對學術規範提出修正或挑戰,但是這些修正和挑戰也必須是在既有的學術成規上站得住腳的修正和挑戰。
這也就是說,如果寫論文的時候覺得不屑按照學術遊戲的規則玩,而故意把參考文獻的順序不按英文字母或中文姓氏的筆畫來排列,或者高興就列、不高興就不列,這樣都不行。因為,想要被學術社群認定,想要得學位,想要加入學術社群,就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很清楚的權力脈絡中,你是被別人檢驗的對象,因此必須要認清自己處在權力關係的弱勢中。就算你真的不鳥這些成規,心中一百萬個不願意遵循,也請你好好寫點遵守規範的論文,表現你確實能玩這領域的遊戲規則,站穩了腳步,展現了真本事,就可以真正的挑戰或改變這個權力遊戲。最悲慘的就是有些年輕朋友,自命桀傲不馴,但是又沒有真正好好練過學術本事,到頭來就只是個半吊子,上不上,下不下,終至滿心妒恨,只能酸楚的寫些批判文章,到處亂咬。我希望今天談的東西一方面幫助你們省點力氣寫好論文,另方面也指出一些進深的道路,把自己養成一個有點真本事、心理平衡、因而有力氣挑戰體制、改變體制的人。
文獻回顧
我看過的城鄉所碩士學位論文有一些很典型的做法。譬如通常論文的第一章就是「本研究之設計」,可是這個所謂設計有時只是一篇個人感情和人生際遇的抒發,有時只是隨便講講論文大綱而已,不大看得出來這個研究的問題意識是什麼,想要和什麼既存的專業觀點或實踐來進行什麼樣的對話,想要對這個議題做出怎樣的貢獻。我可以理解有時候大家會覺得不能排除主體個人在研究過程中的投注,也覺得好像不甘願學術研究和個人的生命歷程及情緒毫無關連,不過,有些第一章的寫法最後就只寫了這些情緒和感動而已,好像覺得某種正義感、某種社會關懷、某種個人人生經歷、某種情操情懷就足夠作為學術研究的理由和設計。這些情感情緒情操都很可貴,也是研究工作的深層動力,但是你不能只有這些,而沒有說清楚研究設計的理論基礎和問題意識。就結構來說,你又將如何從眼淚涔涔的第一章交心過程進入第二章硬邦邦的文獻探討呢?這個轉換也太大了點。
在這裡我先提示一下,寫論文並不一定是從第一章寫起,然後順序完成各章。我們可能一開始就寫了第一章,但是往往等到寫完後面的章節後才完全想通了自己在寫什麼,可以推到什麼樣的結論,解決了什麼理論或實務上的問題,這個時候再回頭去重寫第一章通常是非常必要的。因為往往是研究都做完寫完、整理完,很深層的領悟了自己的問題意識之後,才真正了解原先研究題目的意義或侷限,這個時候寫成的第一章才會令人有「研究者真正掌握了整體情勢」的感覺。
第二章往往是「文獻探討」,這一章通常也是我在閱讀那些學位論文時最痛恨、最不願意讀的一章。因為文獻整理的這章往往只是走馬觀花掠過一些重要的經典,只有諸多文獻的綱要式覆誦,既沒有個人從問題意識出發對各個文獻觀點的獨特理解和說明,也沒有從自己的研究主題或角度來對文獻加以批判和運用;換句話說,這種文獻探討常常沒有什麼個別性,路人甲寫的文獻回顧好像可以輕易的換個名字就變成路人乙論文中的文獻回顧。這就顯示,這些文獻回顧其實都沒有和個別的研究題目和進路做出有機的、展現個別研究主體性的結合,也就是說,研究者根本就還沒開始做她該做的思辨工夫。更糟的是,寫完了文獻探討這一章之後,其他章節就再也見不到文獻裡面提過的理論,讀起來好像同學就是在第二章文獻探討的時候把以前讀過的書通通摘要總結了一下,讓那章看起來有很多名字、很多頁數、很多內容,然後講完就算已經盡完了讀書的義務,後面就完全是個人創作,和前面的文獻完全沒有關連,沒有對話了。
這種有問題的「文獻回顧」寫法,其實是建立在一些基本假設上。第一種假設就是:文獻的重要性就僅在於它是一個方法工具,而我們在研究過程中就是要把這個方法學套到所要研究的東西上。在這個前提之下,論文作者的工作就像是糕餅師傅,打一個模子、抓一陀麵、然後把麵按到模子裡,生出一篇論文,而文獻回顧就是那個模子。第二種假設就是:文獻就是對於現有領域中各家說法的客觀呈現,所以只要把各家理論的重點覆誦一遍就表示文獻回顧寫完了。可是,個人是從什麼問題意識的觀點和角度來閱讀這些文獻?這些文獻對你的題目和問題來說有什麼意義和提醒?自己的觀點和文獻之間有沒有什麼緊張關係?各個不同的理論之間有什麼樣的差異?又有沒有什麼緊張關係或對話?用文獻探討的糕餅模子扣到分析的麵團上,會不會發生什麼衝突,什麼問題?或者,文獻整理和論文後面的意識型態分析之間,有沒有什麼真正的關連?這麼多重要的問題,有很多論文都寫不清楚,讀者讀完整篇論文之後發覺文獻探討好像是獨立的存在,其意義也只是證明作者曾經翻過那些書、曾經抄過幾個句子而已。這是個很大的問題,也暴露出做研究的這個作者工夫不夠。如果你的文獻回顧可以很輕易的移植到另外一篇論文裡而沒有任何接合不良的問題,那你就知道你的文獻回顧寫得很爛了,完全沒有你的研究的獨特關切和形貌。第二章文獻回顧不是獨立的自說自話,它和其他章節間至少能有一種「有機的滲透」,也就是說,第二章的文獻要經常陰魂不散的出現在後面的章節,以便你的分析可以對文獻的原作者做某種程度的調整、挑戰、修正、或者印證;反過來說,你後面的研究和討論也應該會形塑你對某些文獻的閱讀、摘要、詮釋、討論,所以你的文獻回顧是不可能和別人的文獻回顧一樣,你獨特的題目和視角一定要反映在文獻回顧中。
不管是什麼學術寫作,都要時時刻刻想到你的寫作正在跟其他的研究發生關連和對話,這不僅是寫作的態度,也是學術的實踐。我們當然期望碩博士生能夠在自己所做的project裡面顯示出自己和經典文獻之間的某種張力、某種關連、某種補充或修正;畢竟,你必須在學術的版圖上為自己定位。
換個方式說,文獻探討真正的意義在於:當我在文獻回顧中把相關理論的說法按著我認為的相關位置擺佈開來,很順暢的導引到我自己的理論關切和角度時,這個擺佈(mapping)就已經呈現出我對這些文獻、這個議題的某種理解和掌握,而且這個擺佈也就多少反映出我自己的理論定位。說得白話一點,寫論文的時候必須不斷跟現有的理論資源做對話,藉著這個擺佈告訴讀者:「我對這個議題的相關論點和文獻是有掌握的。請看,在這點上,甲是這樣說的,而我覺得這個觀點的意義在於…….;乙則針對A說了…..,我覺得他忽略了B,或者可以藉由考慮C來補足;而丙在另一個層次上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解決……。」在這樣的對話定位的過程中,你就在向這個學術群裡面的人展示:「我對材料是有掌握的,我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看法,我對這些東西認識得很清楚,我對各家理論作了有洞見的整理分析。」
在這裡各位要認清楚:寫學術論文或學位論文,既要和原有的理論權威做某種妥協,譬如論文的形式體例,也要對於原有的理論資源做某種抗拒,以顯示自己對這資料有掌握、有洞見、有批判。學術論文或學位論文事實上就是與現有學術領域裡面的各種權力、權威、理論、以及問題架構,進行一種辯證的抗爭過程。它在某些方面可以妥協,但在另一方面卻要很清楚的打出旗號來,只有在這樣的過程中才可能為各位在學術社群中謀得一席之地。你愈早認識到這種權力運作,你在寫作過程中就愈有方向感,愈有那種處處要和現有理論家比對較量的傾向。這個作法,英文中叫做engage,表示你要和理論家正式交手,而不是照章覆誦理論,然後說自己的想法,兩頭完全不搭腔。你要挑戰既存的理論資源,要想辦法拉出一條新線。至於是什麼線,我們到了寫作部分再來講。
選擇研究主題
讓我先倒回去談談選擇研究主題。對很多人來講,這並不是很大的問題,因為在修某些課程的時候就逐漸浮現了方向,但是還是有很多人一直摸不著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寫什麼題目才是可行的、可被接受的。不過由於大家選的題目性質不見得一樣,此次要講選擇論文研究主題,就只能講一些大原則而已。
首先告訴你,哪些題目最好不要做。第一個不要做的就是別人已經做過而且做得很窮盡的題目。有些人一心一意要做某個題目,但是當他開始收集資料檢視文獻的時候,卻越來越發現很多人已經做過處理過類似的題目,而且自己原來想寫的都被人家寫完了。這還是蠻常見的情況,畢竟,英雄所見略同,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學術人,你想得到,人家當然也想得到,而且比你還早想到,更可悲的是,比你想得更透徹。遇到這種情況,你就只能承認不幸,快點換個題目。再不然,如果膽子夠大,眼睛夠利,頭腦夠好,硬是在前人走過的路上還能夠找到一個新的縫隙,可以勉強再做下去,那你就做吧。不過,真的要先確定自己確實有貨。
通常我會鼓勵大家不要那麼累,因為題目很多,可以再找別的。別人已經做過的題目,你又要來再做的話,總是要比別人加倍的力量,因為第一,你得先熟悉領域內已經存在的前人成果,有時候真的越看越累,越看越挫折,第二,你總不能一直走老路,而需要開拓新的東西出來,那就得證明你對這個學術領域非常清楚,而且還能超越前人。所以,為了避免把自己逼到這條路上,平常做研究收集知識就要廣泛一點,才會知道別人已經做過什麼樣的研究,寫過什麼樣的路數。
如果真的想做一個積累已經很豐富的領域,那麼你就必須要有獨特的視角,能在已經熟悉的事物中找到新的蹊徑。例如把另外一個看起來不太有可能和這個領域或題目有關的理論拉過來思考/創造其中可能產生的火花和洞見。知識被放到別的脈絡去和不一樣的環境碰撞時,有時就會有新的化學效應出來,學術領域中多的是這種獨特並列、獨特組合因而形成的新視野。一個新的理論浮現後,例如女性主義,就會有很多人把這個理論拉到各式各樣的題目和領域裡做做看會有什麼有趣的結果,也因而衍生很多新的知識。你要是能有慧眼和創意,有廣博的知識,還是有可能可以在群雄並起的題目上另闢蹊徑的,只是不那麼容易啦。
剛才說的那種題目是已經被人做爛、文獻過多的題目,另外還有一種論文也是比較難做的,就是那種找不到相關資料的題目。有些人會憑空想要做某個有趣的研究題目,但是動手找資料時發覺根本沒有太多相關的資料,沒人做過任何相關的題目,這是另外一種危險。如果有人想要研究「台灣的食人族」,雖然題目有趣,但是恐怕很難找到在地的資料可用,到頭來只能做其他地方的食人族的研究。像這樣沒有資源可以汲取的也是蠻危險的論文題目,如果你真的要做,恐怕就得花很大的工夫重新形塑這個題目,努力找尋一些側邊相關的文獻,靠你的分析和詮釋來鋪陳出一個讓人家覺得還算可敬的結論。過去也不是沒有大師寫過這類的文章,不過也都會是推想、說理為主的,城鄉所的研究方法是不是可以容許這樣以論証為主的作品,那你們得和師長協商。其他的人文社會領域是可能的。
不過,在這裡還得談一個很重要的概念,那就是:什麼是和你選的題目「相關」的文獻?先讓我把結論說出來:「相關」不是天然就存在的關係,而是在你的論述中被建構出來的關連性。
我記得我在寫台灣的麥當勞化的論文時,原先以循序漸進的操作來分析麥當勞在台灣的文化形象建構。但是單單描述麥當勞的空間佈局、點餐對話、行為制約,而沒有提高到一個理論的層次,那就反映了我還沒好好做工夫,沒有仔細的想出我的現象分析可能有些什麼深層的含意。於是我就得好好想想:我這個分析有沒有直接挑戰、或者進一步發展一些既存的、非常根本的、大家都引以為當然的思想架構?我必須回頭去想,我做這樣一個蠻具體對於空間的分析,到底能和哪些理論搭上線而對於那個理論帶來一些新的東西?這也就是說,我得仔細想想我的分析有什麼理論上的蘊涵、有什麼實質的新認知?我這樣分析麥當勞對在地文化的衝擊和引用,到底有什麼蘊涵是更廣的學界會有興趣的?
後來我決定寫出這樣一個文化分析就馬克思對於資本的說法而言有何不一樣的補充。麥當勞是從美國移植到台灣的跨國企業,而我的分析顯示的就是,這個移植的過程並不是簡簡單單的把資金或技術移來就可以成功的。事實上,我的研究正顯示,外來行業必須調整自我,才可能接合本地的文化意義和操作,也就是說,跨國資本不是高高在上的直接壓下來而已,而是必須主動認識本地的文化特質,學會使用這些特質來轉化自我,以便在本地的脈絡中維持利潤的優勢;同時,這種接合也必定會因為有機的成為在地文化中的一部份而多多少少改變本地文化的性質,注入一些不一樣的因素。馬克思本人在著作中寫這方面並不那麼多,所以如果我把我的論文座落在馬克思主義的這個傳統中,它可能就因此而有了更高一層的意義。城鄉所過去有些碩士論文分析陽明山的地景,但是沒有止於地景分析,而接著還把這個分析連到帝國主義、國族主義者的操作,這樣的分析就豐厚了陽明山的文化意義,也提升了論文的對話範圍。
事實上,本地的個案分析都可能被建構出非常深刻的理論含意,關鍵在於你有沒有那個眼睛、頭腦、知識去把自己研究的題目和另外一些知識體系連起來,把其中的可能含意建構出來。一篇論文或許在談台灣的性教育,但是當你把裡面談的東西連上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以精神分析的問題框架來談性教育時,這個文章便不單單屬於教育領域,而還可以在精神分析領域裡面和佛洛依德的理論對話。這意思就是說,一個local research事實上可以有各式各樣震盪的力量去搖撼其他領域的東西,只要你能把其中對其他領域或其他議題可能有的蘊涵說出來。各位在想題目的時候,需要寬闊的來想它會和哪些既存的學術理論、議題相關連。
很多人以為做研究就是把理論運用到個案文本上,他們沒有想的是,個案文本的實際狀況有可能恰好可以用來檢驗那個理論的效用性,而要能在寫作的過程中呈現出這種連結,就要靠你廣泛的閱讀、縝密的思考、批判的辯證過程。事實上,大家很想學會的、人人都常說的「批判閱讀」,就是在一篇閱讀中讀出它在很多面向上的含意,這些含意不見得是本質的存在於文章中,而更重要的是,是因為你對許多領域的廣泛知識,你對字裡行間的敏銳閱讀,你對這篇文章對不同領域、不同主體、不同立場所可能提出的含意,因此才建構出/鋪陳出可能的蘊涵。終歸一句話:「相關」就是靠你來建構來關連的,表面上看起來沒關係的東西有可能在論述中說出了其間可能的關係。關係,總是要在論述的層面上明確的指出來。 這樣來想「關連性」,找論文題目的時候廣泛閱讀各種各樣各領域的材料就有意思啦。只要你有廣博的知識,靈活的聯想力,說不定在資料很少或很多的議題上都能開闢出新的道路,找到很好的題目喔。
批判閱讀
做研究的很重要工作就是找尋並閱讀相關資料。讀書、查資料是一種閱讀過程,而這種閱讀在學術論文和學位論文的層次上必須要達到批判閱讀。也唯有經過批判閱讀,把批判閱讀的過程和結果整理寫出來,才算完成了研究和論文的準備工作。
批判閱讀,就像是老鷹飛得很高,可以看到全局的大圖畫,但是也可以鷹眼看到很小的細節,而且還能看到各部份之間的關係。這種綜覽閱讀材料的習慣是我們的教育體系不太教我們的,我們的教育不是教我們看樹林、也不是教我們看樹、甚至連樹皮都沒看到,我們只能看到樹皮上面的一隻小蟲。小時候的閱讀從來不是把全篇課文讀完以後鎖定這篇文章在說什麼,而只是在裡面找尋優美的句子,找尋成語,把老師可能要考的單字片語劃線標記起來,找尋日期、數字、人名、條文,結果我們記得的東西總是只有這些小小的、破碎的片段,因為考試也只考這些小小的破碎的片段,而且考試只要求你把小小的破碎的片段原本照樣的搬上去。這樣的閱讀訓練過程使我們記得很多破碎的東西,但沒有養成高度組織性的思考習慣,也就是說,讀完一篇文章以後,只記得幾句印象深刻的話,但是抓不住到底主題是什麼。
除了注意的焦點有問題之外,傳統教育的閱讀方式還有個大問題,那就是,它假設了閱讀是一個被動的、主體等著真理躍入眼簾的活動。可是,閱讀不是從白紙開始,不是腦筋裡一點假設都沒有就去把書打開,期望書上的字句會光照我們。如果真的要達到批判閱讀,你就必須主動帶著問題、帶著過去積累的知識,去面對閱讀材料;閱讀也不是印證假設或是修正假設而已,主動的閱讀就是在這個過程中engage讀物的假設。不管我讀的是哪個文本,我都要和它有正面的交鋒,我都要去理解他到底要說些什麼?這個東西和我原有的知識和理解有什麼樣的關連嗎?如何碰觸到了我原來知道的東西、我原先的立場?
這種閱讀的過程是又進又出的。進,是進去仔細的閱讀他在講什麼;出,是因為讀到某個段落以後,你就得退出來用比較有距離的方式想想它整體上到底說了什麼?在它說的各種論証之間有沒有什麼邏輯的關連?而不是去記單獨的語句。遠鏡頭看全局以便了解文章說了什麼,近鏡頭研究這文章的論証是怎麼鋪陳的,有沒有說服力,合不合邏輯等等。這種批判閱讀也會使得你對本身的某些假設有很清楚的感覺,因為在這個閱讀過程當中你是跟對方的理論立場做某種交戰。對方在他的文章裡面寫出來某些東西可能挑戰/挑動到你原有的一些東西,而這原有的東西是你自己的預設,在閱讀的過程當中被勾起來,讓你讀得很不安、很懷疑、很擔心。在這個過程中去協調、去跟對方的論點抗爭、去跟對方的說法磨,磨出來的東西才可能是你對於本文的理解。
現在這部分講的有些抽象,但是事實上我們講的事情應該是很具體的。譬如你們可以找一篇你們每個人都讀過的文章,你們每個人都對這篇文章寫個summary,包括你覺得這篇文章寫什麼?這篇文章可能和你在想的哪些東西有關?然後你們再把大家寫的摘要放在一起讀,想一想為什麼你讀這篇文章的時候會注意某些論點、某些說法、某些細節?為什麼別人讀到的可能和你不一樣?這反映你自己有什麼預設、有什麼關切?從這個閱讀和比較的過程中,就可以看到是哪些假設使你們關懷的東西不一樣。我們還可以用一個更簡單的實驗,例如你們可以找一部最近大家都看過的電影,然後每個人來說自己覺得這個電影是想說些什麼?主題是什麼?最主要表達了什麼?使你聯想到什麼?你會發現,個人之間的差距是很有意思的,因為它反映了你們的切入點不一樣。
對這種差異的敏感認知,是批判閱讀的一個起點。要知道,沒有人是白紙一張,人人都帶著自己的包袱來閱讀,因此,更有意識的去理解分析自己的包袱和問題造成什麼樣的洞見、什麼樣的侷限,在過程中思考你的包袱和問題在這篇閱讀裡找到什麼樣的共振或迴響或啟示或攪擾等等,這就是批判閱讀的主要活動內容了。因此,critical reading並不是用一個固定的批評的立場來套每一篇文章,以致於每篇文章讀起來以後都有同樣的批判。critical reading不是靠公式,每一個有critical mind的人,不但會帶著自己的想法和問題來面對閱讀,而且在讀完一篇跟他自己說法不太一樣的東西之後,多多少少都會改變,因為在這個過程中他原有的想法受到文章的衝擊,他會因此需要作出某種回應或者調整,他會開始想,自己能拿出什麼論點來對抗,他會找新的資訊、新的論點,在這個過程中讓自己對這個議題的理解提昇到另外一個層次上。對於有critical reading ability的人,每一次的閱讀都是一連串的吸收、抗拒、妥協、挪用、轉化,都在閱讀後多得到了一些東西,提升自己的功力。我認為這就是critical reading。
你可能要問,那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促進critical reading的能力呢?有人說,要多讀各種不一樣觀點的東西,多聽各家之說,然後才能在中間凝聚出一個你自己的立場來。不過我現在比較相信,更重要的是先把自己放在一個和主流不同的抵抗的位置上面,這樣比較有機會形成critical的立場,因為,當你常常被主流意見壓迫,被主流價值教訓,而你不斷想要找出可以自衛的論調,這樣就比較容易發展出批判思考,就是那種不馴的、另闢蹊徑的思考。
坐在主流位置上的人是在主流觀念的包圍之中,他周圍的人多半是主流看法的人,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另闢蹊徑的必要;就好像異性戀從來沒想像過會有同性戀的存在,異性戀覺得世界都是異性戀一樣。以往我們在媒體、在教育過程中所經歷的所有東西幾乎都圍繞在這種主流氛圍內,即使有另類的東西浮現,也會以主流眼光、主流的敘事來描繪或呈現,使得主流視野的人可以舒適的倘佯在主流思想裡,他們很自義的感覺:是那些有問題的人在製造麻煩,凡事還是安定為先。 但是那些不在主流位置上的,或許在邊緣、或許被壓迫、或許不入流的這些人,由於他們不在主流的位置上,他們常常感受主流觀念的壓迫、醜化、噤聲,在他們的位置和經驗上反而比較容易發展出另一套描述世界的方法,另一套抗爭的論述。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通常會發現比較熱情參與學運、婦運、或者工運的學生,說話會比較多一點,比較常挑戰權威的說法,而且因為抗爭經驗多,講起話來好像也比較完備一點、比較有深度一點。這正是因為他們坐在一個和主流不一樣的位置上面,所以他才可以提出另類的觀點來對抗主流。也只有在這種抵抗的位置上,才有可能真正的全面的發展出批判的能力。
說這話的意思,其實跟學術學位論文的寫法又拉上了線。就是說,當你已經看了一些理論資源之後,我們總要保持某種距離,保持某種觀看的態度,保持某種批判的位置,才有可能發展出一條自己的道路。所以在閱讀的過程中,保持距離,採取批判的態度,採取一個跟人家不一樣、而且不輕易合作的位置,是一個很重要的關鍵。就在這樣的條件之下,可以慢慢發展出批評的角度。
當然,閱讀別人的東西不單單是在檢驗別人和自己的距離,同時還要read between lines或者read beyond the words。你不僅是在行與行之間去找它可能有哪些隱喻的含意,你還要想想看本行之外的東西。比較簡單的說法就好比是,當我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報導說最近流行調整型內衣,當你讀這篇文章時,如果你抱持著「對對對,現在就是流行調整型內衣」的態度,如果你對告訴你現在正在流行調整內衣的報導總是take for granted,也覺得我們周圍的人都在用調整型內衣的話,這就是很沒批判思考的說法。批判的閱讀會注意到,是誰提出這個說法?說這個話是什麼時刻?這個報導後面引用的專家說法,是哪個專家?他說這個說法,會有何利益?比較誠實的記者會寫「調整型內衣業者某某某說」,這就是一定要注意讀的。一篇文章討論某個理論中的某個論點,這是誰寫的?他過去寫過什麼?大致上有哪些立場?牽連到哪個黨派或學派?這個論點此刻提出是想要達成什麼效果?他講這個話,是在回應其他的哪些人?也就是說,我們在閱讀的時候不只要讀出作者說了什麼?我們還要小心勘察一下他這個話是從哪個角度出來?他在什麼節骨眼上說?他說這個話是站在什麼樣一個可能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脈絡裡。這樣子,你們就不僅是仔細去抄別人說了什麼話,而是還要注意是什麼人講、什麼時候講、在什麼樣的場合講、對著什麼人講、講完以後可能有什麼樣的效應、在什麼樣的媒體上出來、在哪個版面出來,這些都是很重要的關鍵。
我覺得很多學生寫學術論文的時候還有一個蠻大的問題。目前因為理論學派越來越多,各式各樣的說法也越來越多,如果對於學術領域裏面的分布不是非常清楚的話,在寫作的過程當中要去抓implication就有點困難。也就是說,你要多知道一些學術領域裏面的事情,知道誰是誰的徒弟,誰和誰有什麼樣的過節,幾年幾月在某個刊物上他們經歷過某種論戰…稍稍知道一些過去曾經發生的事情,能夠幫助你掌握現在出現的某一種論述所包含的意義。換句話說,要對於作品當中的implication做出某種分析,你不單單要讀這篇文章,還要知道很多別的東西,所以寫學術論文越來越難了,因為你不單單只是研究而已,你還要知道很多很多。
具體寫作論文
一篇論文到底要怎麼寫?寫什麼?有哪些章節?章節與章節之間的關連是什麼?文章的整個架構要如何處理?下面我們要談兩個很重要的東西:一個是文章要選擇放進哪些東西,第二就是論點的寫作順序。
年輕的學生常常把寫作當成資料整理,也就是從所讀的資料中任意選擇幾段覺得寫得不錯的,然後剪貼整成一篇東西,就當成寫作了。我在這裡談的不是那種synthesis的文章,學術論文不是資料整理而已,每篇論文說穿了都應該有一個核心論點,也就是你想要和其他相關學者對詰的觀點、一個擲地有聲的結論,而整篇文章的論証和引文都圍繞著這個核心論點來發展,讓讀者看了以後被你說服接受你的論點。這樣說來,寫作是一個「目的性」很高的活動,整個寫作的過程則是透過資料的整理呈現、論點的辯駁討論,來把這個目的性整個展開,清楚呈現。
既然是個goal-oriented寫作過程,就絕不是把你對主題所知的所有東西全部丟到紙上。寫作一定要經過選取、選擇,畢竟,有些東西直接相關這篇文章的主軸,有些東西是毫不相關或者距離比較遠的,或者有些東西在這篇文章中出現會引起額外的聯想而把你的中心論點削弱了,所以必須有個衡量選擇的過程。那到底要選擇哪些東西寫進去?這當然首先牽涉到你對這個領域、這個主題、別人寫過的東西知道多少,如果是行內都很熟悉的論點,你就不必大篇幅的班門弄斧啦!精簡的摘要論點,展現你的熟悉度,然後就趕快進入你自己比較獨特的論點討論吧。選擇的唯一原則就是:無論放什麼,都要直接有助於發展你的論點,不太相干的、會分散讀者注意力的東西就別放,或者即使要放,也放在註腳裡,以免干擾正文中的討論。最怕的就是一個新寫手總覺得自己讀了很多東西,要是不能在這個文章中展示一番,那就可惜了!於是東說西說,放了很多東西,可是主要論點也在這個概念超市裡迷失了。
從某個角度來說,寫作的過程有點像是藝術創作:創作的基本源頭概念可能還在,但是經過創作過程,原本想做的那個概念最終已經變成很不一樣的成品了。寫論文的時候也是,作者一開始可能有個模糊的目標和想法要繞著A論點來進行,但是寫作過程中,順著相關資料和論點來想、來推演、來寫成完整的論說過程裡,可能會發現A論點不是作者用手邊的資料和論証可以達到的,或者發現A論點是蠻薄弱的,可能更精確、更有洞見,更有意思的終點是AA論點,或是B論點,或是H論點,都很難說。不管怎樣,要是最後決定繞著B論點比較可行,那就用B作為目標,重新調整前面的論証和推演,把文章修到看起來一開始就是要寫B論點的樣子。這是很多論文撰寫過程中的實情。好廚師的本事就是能夠靈活運用可及的素材,炒出各式各樣出乎意料的菜餚。
所以說,選擇哪些東西放進論文裡,那要看你的論文到底要寫什麼;判斷放哪些東西進去,就要看你的論文主軸來決定哪些有用,哪些相關。
再來就是說理的排序。讓我先用一個簡單的例子說明排序的要訣。你們都知道歌手趙傳的名曲〈我很醜但是我很溫柔〉,你聽完這句話以後會不會覺得他沒那麼醜?為什麼會感覺到這個人還蠻可取的?為什麼你會感覺到他不太醜呢?這是因為,醜是在前面說的,但是後面出來一個「但是」,有個大轉折,表示雖然是醜,但是還有另外一個更重要的、更主要的事實存在,可以削減前面那個醜,給它打個折扣。如果你把句子顛倒過來看,「我很溫柔但是我很醜」,這句話的效果就會讓你覺得那個醜被很放大,連前面的溫柔好像都被打了折扣。這就是寫作過程排序的效果。
什麼東西放前面,什麼東西放後面,中間的轉折要怎麼做,會形成什麼樣的閱讀效果──這些都是在寫作過程中需要不斷實驗、不斷嘗試、不斷調整的,這就是寫作很重要的一環:editing。換個順序,換個連結詞,換個段落,讀起來的感覺就不一樣。每個論點的呈現因此是需要一波一波的把相關的鋪陳和辯駁放進一個不斷前進的序列。一篇論文如何擺佈論點,有點像一個句子一樣,有主詞,有動詞,有說明主詞的形容詞或事件,有描述動詞的各個細節,有主詞做完動作之後的後果和含意。每個東西都可以試驗放在不一樣的段落或相關位置,試試看會形成什麼樣的效應,合乎不合乎你的需求。當你要突顯一個事實的時候,你不是直接把它丟到紙上讓讀者讀;相反的,你要設法把這個重點座落在某個結構性的重要位置上,讓別人感覺到這是個重要的東西。一切都是需要嘗試、檢驗效果、然後定位的。你,就得扮演最批判你的那個讀者,不斷退居三尺,好好用別人的眼光讀一讀自己寫的東西,試驗看看說理的效果如何。
剛才提到轉折,我個人覺得,文章是不是說理層次清楚,是不是峰迴路轉把話說得完滿,很關鍵的就是轉折,就是如何使用連接語句。一個論點,要接到下個論點,中間必須放個連結的詞或句,這樣就可以把上一個論點順暢的連到第二個論店,透過連結詞把它們之間的關係表示出來。兩個看似尚無關聯的段落,可以因為加了一個連接語,或多寫了一個轉接句,就儼然本來就是寫在一起的樣子了。寫作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些轉折用詞,尤其是剛剛說的那種「但是」、「然而」、「雖然…..卻仍然」、「簡言之」、「換句話說」等,這種字眼的轉折通常是聚光到後面跟上來的那個東西。這也就是說,看似平等的兩個東西,在「但是」加進中間之後,後面的就被加重了。在寫作的過程中,善用連結詞,就可以透過這種結構策略來加重某個論點的重要性。
有經驗的讀者通常讀文章的時候很注意每一段最前面的第一句,這不是沒有道理的。文章每一段、每一個paragraph前面的第一句提供一種上承下銜的效果,就像我前面說的「連接」的效應。我們教作文的時候說,一個paragraph的第一個句子叫做topic sentence,它有兩個功能,第一,就是提綱挈領的告訴讀者接下來這一段要說些什麼,第二,就是建立起這一段和上文的銜接,讓整個文章的思路流暢。因此這個第一句話必須focus讀者的思考和注意力:能預期你接下來要展開的論點,才能比較容易跟著你的思路,這樣你才能讓讀者很清楚的看到你的文章是怎麼鋪陳的。
一篇論文很長,怎樣讓讀者能跟著你的論証和敘述來走,怎樣讓聚光燈投注在你要別人注意到的論點上面,這是非常重要的技巧。文章是要不斷走向高潮的,換句話說,越往後面通常要越重要,越需要有更深的洞見,有令人驚喜的柳暗花明出現。所以越到後面,在理論層次上就要越高,或者在現實意義上更清晰,讓讀者覺得不斷有爬升的感覺。這種排序的方式會讓讀者覺得倒吃甘蔗,越吃越覺得好甜好甜,到最後高潮結尾。
讓我舉個反面的例子來說明排序的重要。有些初學寫作的人寫文章的時候就把自己的立場先寫出來,然後引用一些文獻,寫一些A說什麼、B說什麼、C又說什麼,然後結束。老實說,讀到結尾,讀者反而只記得C說了什麼,卻不曉得你的立場。這個寫作的技巧就是,你最主要要講的東西應該要在比較後面的地方清楚的出來。人的記憶力是有限的,他只能記得最靠近的,因此,越高段的論點是要放在後面的,這樣才有層次感。要是你把最重要的放在一,二次之,三再次之,這種方式會讓人覺得文氣一直弱了下去,到最後大家就會覺得好像虎頭蛇尾一樣。所以,比較好的寫作方法是第一點是一個層面,第二點是另一個層面,第三點則是一個更深刻的層面,讓別人讀得時候感覺一直漸入佳境,最後對你就有很強的好感。利用這種方式,可以使讀者有九轉十八折、好像山窮水盡已無路的時候突然又出來了一個令人擊節讚賞的論點。這些寫作時候的概念的發展、概念的排序,用什麼樣的連接詞來連繫,都會造成大家在閱讀上的感受不一樣喔。
引用文獻
在寫作論文的過程中當然會引用或轉述既有的文獻,要不然,怎麼算是跟領域內的其他人對話呢?問題是:什麼時候需要引用?什麼時候需要轉述?新手上路最常見的毛病就是,要不就是完全被文獻附身,從頭到尾順著文獻的原本說法轉述到底,完全看不出來如何引用了哪些東西;再不就是剪貼拼湊,這裡引一句,那裡引一段,可是都是貼文,沒說清楚這些引文到底和你文章的論証有什麼直接關連。這兩種常見的毛病不是不能避免的,重點就在於要知道為啥引用,希望引用能為你達到什麼目的。
很多人認為,要引用別人的句子,最好的方式就是「某某某說…」然後把整段話抄進去,然後給個出處就好了。如果寫論文就是這樣剪貼的話,那連幼稚園學生都能做啦,不需要研究生了。真正高明的人絕不會這麼做。首先,引用別人的論點不是說轉貼人家的文句就好,萬一人家的論點寫得很長,那你把人家的話長篇大論的引來用,豈不只是長了他人名聲?你的論點在哪裡?再說,引用的目的是強化你自己的論點和立場,應該是他人為你所用,而不是讓位子給人家,因此,原則上,能用你自己的話順著你這裡的論點去把人家的論點改寫,那就很棒,只要在轉述後給個清楚的出處就好。真的,能改寫就改寫,用你自己的話來說也比較容易把人家的論點整合進你的文氣中,更能夠使他人的思想為你所用。除非──除非他原來的語句寫得非常的特殊,非常的有見地,非常的經典,更重要的是,非常的合乎你用,那你才去照文引用。這個原則很重要。
不過,就算你這樣引用,充其量讀者也只是認為你找到了好的句子,可是不見得看得出來這個引文和你的論點有什麼關連,或者你對這個引文了解多少。所以,任何時候只要你用了引文,那就得自己再多加點工,顯示一點你自己的本事,這也就是說,任何引文出現在你的文章裡,在上場前就得先鋪陳一下你對這個引文的認知。例如你可以說明這個引文作者的原意,可以說明這段引文字面之後的深刻含意,可以指出這段引文的經典地位,可以分析原來作者是在何種脈絡之下說這話,可以預告這段引文的可能侷限,可以提供這段引文的歷史脈絡等等。這樣一來,讀者就可以判斷,第一,你讀懂了,第二,你有很多知識,第三,你還說得出深刻的含意,然後他才可以讀讀以下的引文,以便判斷你這裡的說明是不是有道理,是不是有說服力,你對引文的運用是否公允,是否促進了你最終的論點。給個很簡單的例子:「某某某對這裡討論的問題提供了非常清楚的說明」。你寫了「清楚」二字就表示你讀過這個引文而且你對它做了一個評價。不過,如果讀者讀了你的評價後再讀這個引文,覺得一點也不清楚,那當然你就露餡了,所以,做這種開路的動作不如你想的簡單。這種小技巧雖然小,可是你還是得用的對,用得好,才能引導讀者接下來要怎麼理解你對引文的運用。
引文之前需要你寫點開路的字句,那引文之後呢?有些人會以為引文都給你啦,你自己看吧,意思很清楚的,不需要我說些什麼。錯啦!就是需要你補上一腳呢。引文出來後,讀者也讀了,可是,你怎麼能確定讀者讀到了你要他讀到的意思?開路句雖然劈開了路徑,帶著他讀了引文,可是為了確定讀者能理解你引文是要來支持你的某個論點,也展示你對引文有獨到的見解和洞見,你最好還是在引文之下繼續補上一腳。例如繼續深刻的分析一下引文的意含,可能是引文在字面上沒說但是含意上有的,可能是引文沒說但是可以推出來的邏輯推論。不管如何,你繼續追殺這個引文,目的都在確定讀者讀了引文之後看得到這個引文真的和你的論點有關,而且真的有你說它有的那個含意。你在引文之後補上的含意延伸,通常也是最能表現你本事的地方,因為你補上的東西一定是要超越引文的,一定是推演出去的深意,是你真正有貢獻、有洞見的地方。
也有一些人會這樣來處理引文。假設這是我寫的文章:
Lobov sums up the essence of sexual discrimination nicely: “A man is defined by what he does, a woman by her sexuality” (385). This implies that a man is supposed to act while a woman is disposed only to be.
Lobov sums up the essence of sexual discrimination nicely這句話做了好幾件事情。第一,這句話顯示這是「我」對Lobov寫的東西的一個評價,我用這句話指出了Lobov的核心論點。第二,下面從Lobov那裡拿來的引文,我認定它的意義和重要性其實是一種sum up,是一種「總結」(而非敘述、鋪陳、辯論等等),我因此把這個來自Lobov的引文定了調。第三,我一針見血的說Lobov的引文「界定了性別歧視的本質」,這是我對Lobov的理論含意加以描述。第四,我還告訴你我對Lobov這句話的評價──Lobov做得「很好」,很nice。對引文所加的這些分析說明,顯示我對材料有所掌握,對學者論述的意義有所認知。
我先開了路,下面才放引文 “a man is defined by what he does, a woman by her sexuality”,寫完這句引文當然還要寫我的詮釋:This implies that a man is supposed to act while a woman is disposed to be。加上這句話有什麼意思?你看看Lobov原來的句子,a man is defined by what he does,what he does是一個片語的結構,但是說到a woman的時候卻沒有講what she 怎樣(動詞),而是說her sexuality,用了個名詞,也就是說句子並沒有對仗工整。我提供的補充句則做出一個對仗:this implies that a man is supposed to act while a woman is supposed to be。不但對仗工整,在文法上兩個都是動詞,而且我還加了重字標記,換句話說,我用兩個對仗的動詞來突出Lobov原來沒有突出的東西:也就是,男人被假設是行動者,而女人則是做好女人就好,不是行動者。或者我也可以再延伸Lobov的說法,把引文中的含意講白了:a man is supposed to do things while a woman is supposed to do nothing except being a sex object for man。原來在Lobov的句子裏面只說了a woman is defined by her sexuality,這樣的寫法沒有明白點出性別岐視,可是補上的詮釋很明確的說出,女人被當成性對象、被物化,所以這個詮釋等於幫助讀者更明確的抓到Lobov的說法可能引到的更深刻內涵和可能批判。換句話說,你在別人的材料上加工延展,把它的可能含意更深刻的整理出來,展現你自己的洞見和風采。論文就是這麼寫出來的。
講到這裡,「直接引用」其實也就已經貼近了所謂「改寫」或「轉述」了,因為引完了人家的句子,你還是要補寫一些你讀出來的含意,所以說,重點是學會「改寫」這個藝術。
有很多人以為改寫大概就是換幾個字,句子重組一下,意義不變但是看起來文字不一樣,就算是已經做了工,付上代價了。我要說的是,換幾個字不叫改寫,那個還是幼稚園的剪貼工,不能算。改寫,其實最重要的功夫是把原文裡可能包含的含意推演出來,衍生出來,提昇高度和內涵。改寫,也就是用你的思考工夫來拆解、揭露、挖開、深化,在另一種架構或層次上重新概念化別人已經講過的話。說起來高深,其實很多政客在互相攻訐的過程中扭曲人家的話,也是一種改寫,更不用說很多記者在轉述別人的時候也常常做這種改頭換面、推演延伸的動作。重點是,所謂的改寫或轉述總是要設法說得比原作者更為犀利,更為周詳,更為深刻,而這些都需要你自己對原文的脈絡很清楚,對於作者的意圖很清楚,對其他相關的論述和對話很熟悉。你能掌握大圖像,能靈活的讓原作和別的論述接合對話、相互光照,這都會幫助你有能力在原文中開到別的可能,看到它和自己想說的東西有何具體關連。
很多人在論文裏面喜歡引很長的一大段。你如果要引很長的文字,那一定要有很好、很必要的理由,非引不可,否則就只是佔篇幅而已。而且,你也需要覺悟,讀者要讀的是你的論點,不是引文,引文這麼長,字這麼小,擠在一起,一般來說,讀者都會跳過。你放了這麼長的文字,對你自己的論點鋪陳如果沒有太多幫助,那還不如不要引,免得被人批判你濫竽充數。你可以考慮要不要只是選擇一些關鍵字句,然後把這些關鍵字引用在你自己的句子中。要知道,引文越長,就越難引發讀者的興趣,也無法控制你的讀者讀到了什麼,有沒有看到你想要他們看到的。比較好的方式就是只引用最關鍵的單字或片語或特定選字,以便凸顯你要的重點,在關鍵字上多做功夫,進一步呈現你的解讀、你的詮釋。一句話,引文不在長,而在to the point。
從註腳到結論到整稿
講到這裏就要講講註腳的問題。先說沒用的註腳。有很多人一篇文章放了將近一百個註腳,但是每個註腳的內容都只是文獻出處而已,一點有意思的資訊都沒有,那又何必要這種註腳呢?就在文章裏放括弧和出版資訊就好了,不需要做這麼多註腳啦。還有一些人是矯枉過正,就是說他的註腳都有很多實質的資訊、討論、補充,而且都和正文十分相關,其實是更適合放在正文裡的。有時候我們讀到正文某處,覺得很有意思,意猶未盡,翻到後面看註腳,卻發現註腳裡的內容更貼近正文的論點,非常重要,不知道為什麼作者會把它放在註腳裡。這兩種使用註腳的方式都很常見,都應該在改寫的過程中做調整。
基本上,註腳的存在不應該打斷正文或者分散讀者注意力。我想用一些具體情境來講放註腳的原則,不過可能性真的很多,我只能提到幾個常見的。第一,有時你會發現文章的走勢開始偏離你原來的主線,往回查的時候發現在某處你討論了一個有點相關的論點,而發展下去就岔到了別的地方,可是你真的想集中講的還是主線。這個時候有可能你就得把那個岔了道的論點整個拆出來放進註腳,這樣表示你知道邏輯上這個地方是可以寫去那裡的,但是為了主線而只得把它放在註腳中。這是很常見的一種處理,就是把次要的東西放在註腳裡,文章也因此維持了一致性但是也有很豐盛的內容。第二,如果你在說一個論點的時候覺得其實另外一些別人(可能是文獻,可能是同行)的論點也和這個類似,這個時候也可以做一個註腳,指出同樣的觀點也見於某某。要是你不放這個註腳,有知識的讀者可能會覺得你對這個領域的文獻不夠廣博知識,竟然不知道別人已經說過。第三,寫作過程中注意到另外一個側邊的論點,覺得它也有發展的潛力,對這篇文章主題的討論有意義,但是要是真的要處理,可能要用更大的篇幅,不太適合在此全面處理,那也可以放個註腳,說明其潛力,可是說要另外一個脈絡才寫啦。第四,你引用某人的話語,但是在版本、意義、對話脈絡上可能有些細緻的東西,是很重要但是在你的引用中、為正文的流暢和聚焦而不得不略過的,那也很適合放進註腳,以便顯示你不是不知道這些專業知識,免得人家會認為你簡化了引文。註腳還有很多不同考量的可能性,歡迎大家去參考別人的論文,多學習各種不同的使用方式。很多時候,正是在不斷改寫修文的過程中,你會發現這邊需要多講點,那邊可以再補充一個資料,這邊要加上一個不同的觀點或可能詮釋,而那邊忘了給出處之類的,這些都是可以寫註腳來解決的。
文章最後當然要寫結論章節了。很多同學抱怨,要寫的論點都已經在前面幾章寫過了,那結論還要寫什麼?有人就說,結論就是把前面寫過的論點都重述一遍,整理在一起啊,可是自己寫的時候又覺得很無聊,覆誦多沒意思啊。到底結論要寫什麼?我可以提示一點點。當你帶著你的讀者,經過了那麼長的寫作過程,領著他們經歷了你的思路整理,文獻分析,文本解讀,到底這麼多東西最終把讀者帶到了哪裡?哪種深刻的認知?哪個新的高點?哪個可能的現實後果?你有沒有知識的能力可以把你的論點推到一個令人景仰的高度深度廣度?這是你的結論需要展示的。結論不是重述已經寫過的論點,而是像「轉述」一樣,把已經講到的論點用另外一種更為深刻洞見的組織方式重新呈現一遍,帶到前面章節的logical conclusion,邏輯上可以推到的終極點。在某個角度來看,這個新的呈現方式等於是在另一種抽象或現實層次把主要論點說清楚,如果你自己沒有在這個過程中把你的主線論點搞得徹底清楚,那是不可能寫出好結論的。好的結論是高潮,是論証的最高層次,試論點要到達的殺傷點。
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當年在寫台灣麥當勞化的文章,本來的文章可以結束在說「麥當勞對員工的訓練以及在速食店裏面的消費型態深刻影響台灣青少年未來成為資本主義進一步工業化所需的勞動力」,我可以停在這個地方,這樣說來,麥當勞對於台灣下一階段工業化有非常重大的貢獻,結尾就結在「貢獻」上。但是我也可以說,這樣一個過程是以西方的馴訓來取代中國傳統的馴訓,麥當勞化因此對於台灣的中華文化傳統倫理觀念有很大的衝擊,這個結尾就結在「衝擊」上了。不同的敘述路線最後就會把你的論點終結在某一點上,端看你要怎麼走,怎麼停。後來我決定寫麥當勞的消費模式和勞動規訓如何配合/挪用在地文化元素,不但逐漸形成新的規訓模式,也同時衝擊傳統的人際互動,創造年輕一代的專業自信,而這方面的擴散不可避免的會塑造新的效率化、現代化的文化氛圍,也會使得其他一些人越來越格格不入,只能倚賴底層非正式經濟活動來操作。麥當勞化因此一方面要適應在地文化,另方面也轉化在地文化以製造對跨國資本有利的環境,而這個結論則是在我不斷嘗試、不斷試探、不斷改寫的過程中慢慢磨出來的。
這就必須要講講修訂和整稿,也就是永無休止的editing。整稿其實是寫作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部份,因為你會需要不斷退後三丈來讀自己的文章,以讀者的眼光來檢視自己寫的東西有沒有帶動讀者的能力。無論你前面收集什麼資料,剪貼了多少東西,拼湊起來了怎樣的文章,充其量寫出來的只是個草稿,很可能根本沒有呈現出某種格局、某種structure、某種理論的氛圍,而整稿就是要讓你的文章精鍊,文氣通暢,文意清晰,文勢犀利,結構緊實,也把文章的理論含意寫得更清楚,更有力,更令人敬佩你的洞見。整稿有可能是在文字上做某些調整,例如修整句子,加上連接語句,以便讓文章讀起來更順暢;但是整稿也可能變成重寫,因為你發現原先寫的內文在批判反思的閱讀之下可能發現有很大的漏洞,邏輯有問題,或者上下文不通,或者銜接不起來,這時候就沒別的選擇啦,只好從頭再來過。
寫作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沒下筆之前真的不確定文章會往哪裡走,會走到哪個終點,而且就算下了筆,也沒把握會出來什麼樣的文章,整個文章會有怎樣的趨勢。很多人寫論文常常會遇到瓶頸,這就是很常見的一種:想不出來要如何接下去寫。可是我告訴你,這就是寫作的現實,筆鋒轉向哪裡,邏輯論到哪裡,都是很難說、很難掌握的事情。文章有可能往這個方向走,也很可能往那個方向走,也有可能會倒回到這個方向來走,下面要走到什麼方向就變成作者不斷要做抉擇。所以剛才說的第二種整稿,也就是重寫,其實是蠻常見的。當你發現寫出來的東西沒法達到你要的論述結果,或者覺得論証很shaky,或者覺得結構亂七八糟,完全不知道要往那邊走,也就是說,當你碰到瓶頸的時候,你該做的事情就是:不管如何,把想到的都寫下來,先寫下來以後再去想如何把寫出來的東西組合出幾個可能的方向,然後再來評估走哪個方向可能會延伸到原來想寫的感覺。這個過程是trial and error的。你就是要嘗試,然後自己批判的讀,試看看效果如何。只有用這種方法,沒有什麼捷徑,也就是說,下一段會是什麼,是有很多變數的,可以被引導到各種方向去,在改寫的過程當中,很可能去到一個原來沒想過的結論。這方面,大家都要有心裡準備。
前面我說過,寫作也好,做研究也好,很多時候就是讓不同的知識發生關連,就是把一些知識嘗試放進另外一個完全沒想過可以放的學術理論脈絡,看看其中有無火花。如果有,就有可能可以寫出點新東西來,如果沒有,就再想別的脈絡。再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想,寫作也好,做研究也好,很多時候就是要想自己的寫作想要殺傷那些既存的力量?要挑戰那些既存的理論?要跟誰或誰的理論對立。把這些問題放在面前,寫作會比較有方向。講到這裡,你應該懂了一些:寫作是個很有目的性,必須有方向的事情,但是寫作又是一個很難預知方向和結果、只能不斷嘗試不斷改寫不斷評估的事情。
口試
論文寫完,給指導教授看完,沒問題後就要論文口試了。作為老師,我拜託你們一定不要等到口試前一星期或前三天才把論文交給第二和第三的reader,這樣口試委員太慘了,平常就忙得要死,還臨時收到你的論文,得拼死抽出時間來讀,小心他們感覺不佳遷怒於你喔。我通常會說,對於口試委員而言,一個公平的閱讀時間會是至少兩週,最好一個月。你總要讓人家有時間抽得出空幫你讀吧,你以為大家都沒事等著你嗎?
口試最前面的15-20分鐘就是你報告你論文的時候。一般來說,還蠻多學生選擇把論文的第一章第一節唸完,或者每章挑一些句子,湊在一起唸。學生可能不知道,做為口試委員,我已經讀過了你的論文,我還做了好多記號等著要問你,可是你單單這樣呆板的唸,其實剛好反映了你可能不夠熟自己的東西,或者沒法子全面掌握你的東西,以致於無法自在的說出自己寫了什麼。其實準備口試的過程中最重要的是,重新反省你的paper到底做了什麼?或許你在寫作的過程中都還沒把它真正的意涵、它可能的效應、它的政治衝擊等寫出來,但是在準備口頭報告的時候反而逐漸想通了,那最好,你就講這部份吧,口試委員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在口試的時候又對自己的論文有了新的認識。就算沒有,那就至少不要照文唸,而是自信的講你的論文做題目,給它破個題,用你在研究和寫作過程中的領域來把題目的含意說清楚。
學位論文口試,就和學術會議時發表論文一樣,都是展現自己專業能力的場合。我建議的最佳策略就是包含下面這些:第一,用點時間解釋清楚你的題目,它包含了哪幾個概念和名詞,你是用什麼樣的方式來開展這個題目,你在其間做了哪些連結,做了哪些推演,得到哪些結論。畢竟,題目本來就是提綱挈領濃縮了你的論文的呈現。第二,你做這個題目,在理論上和哪些學說、哪些學派的講法產生了哪些對話,有些什麼樣的張力、有些什麼樣的對話。講這部份就是把聚光燈閃耀到你的論文的深刻意義上,把你的論文放進理論的版圖上。第三,最後你發展出哪些結論,發現了什麼,覺悟了什麼,有什麼力有未逮之處,可能還希望繼續做些什麼。這可以保護你自己,讓人家知道你不是沒反省能力,你對自己研究的幅度和侷限都有認知,這是很高段的本事。這些都是很值得一提的東西,抓到這三樣,你的口試或論文發表就不會有差錯。發表時間是很有限的,許多人犯的錯就是一開始講得很細,結果時間用完了也沒講到重點,更別說結論了。所以我會建議,你準備的時候就要把時間分配一下,平均的講這三塊,或者兩塊,不要講廢話,不要抱歉自己做得不夠好,就直接進去講正題吧。這是你的專門,委員們不一定有你那麼熟這個題目,你應該最有自信講。
口頭報告後,口試委員要問問題,如果是研討會的論文發表,也會有觀眾提問。你千萬不要過分緊張,問題是一定會來的,緊張也沒用,但是你可以用一些方式來安穩自己。例如,別人提問,你一定要先表示感謝,緩慢平靜的表示感謝就可以讓你緩下來幾秒鐘,穩定情緒。聽問題的時候,你可以設法先斷定一下對方問的是哪種問題。是對你的題目中的假設質疑?那你就把題目再破題一次,搞不好你報告的時候他沒聽清楚,你就換個方式再解釋一次吧。如果他是對你的論點中的某一個小東西提出不同的觀察和結論,你可以有好幾個不同的回應方式,從虛心承認無知錯誤,到表示不是不知而是策略選擇,或者直接反擊對方的論點,都可以。
例如,你可以承認自己沒想過,然後表示感謝人家的提示。在這種場合,願意承認自己沒想過某些東西並不是可恥的,學術啊,總是有自己的盲點,有風度的接受就好。觀眾對於誠懇的承認比較欣賞,如果無知還亂掰,通常不會贏得人家的尊敬。或許,你看過這個論點,但是沒寫進去,那你也可以說你想過讀過看過,說一說你的解讀,但是也同時說明一下為什麼你沒放進去,可能是怕岔題,可能是覺得比較和你的主線距離遠,可能你覺得那個論點有另外的問題等等,都可以。要記得,做這種回應的時候,目的都是交流,不是防衛,所以不必太過於緊張而尖銳,只要你自己肚子裡有貨(你都做完論文了,不可能沒有貨),就不用怕,輕巧的帶回到你想要講的來。有時不必直接回答問題,而說「我想用另外一個說法來回應」,然後轉到你自己的論點的另一面向,展現另一種眼光、另一種聲音、另外一些想法,也就是把危機變成轉機。 口試委員不是要讓你出醜的人,而是要幫助你整理思考,檢驗你寫得如何的人,是要提升你層次的人。好的口試委員不是問問題的口試委員,而是問完問題還能替你想解決方法的人。他可以問你問題,但是在你答完以後,他還能夠告訴你這篇論文要怎麼樣的改寫才可以避免掉這個問題,或者應該補充什麼樣的東西,這個問題就不會出來,或者告訴你你的說法涵蓋太廣太全面,應該怎樣降低減弱。論文口試和研討會發表論文畢竟還有一個大區別:口試老師比研討會提問的人要善意得多。
好,原本要講36小時的東西,我現在在兩小時內講完了,當然很多東西還是很抽象,還是要大家自己多讀多練多想多試驗,自己去摸索體會寫作這件事。來,我們開放提問。
Q & A
問:我會碰到很多報告,那種規劃報告在格式內容上不會包括老師講的連接詞,那種結構跟寫學術論文是很不一樣的,看起來你覺得他完成了他的規劃報告,也就是好像都已經很完整。如果要把它發展成為一篇論文,老師覺得會不會有些什麼發展?
何:我看過的規劃報告不多,但是都很無趣,就是說有很多官腔,很多例行的公式寫法。事實上規劃報告寫作的侷限是在於規劃報告本身的侷限,這侷限就是:它是替老闆執行一個已經有特定結論形式的東西。這種規劃報告做出來比較是官樣的文章,比較沒有個人與周圍的人產生某種對立張力的做法,這是和學術論文不同的地方,因為學術論文是必需要跟周圍已經存在的理論和研究保持某種關係、某種距離、某種對立的狀態才能呈顯出來你自己的獨特地位,才能在眾多學者中展露頭角。規劃報告則是官方老闆交待的事,要有很多冠冕堂皇的文章,得照著官方成規裡的那種論調和語言來寫,比較不需要有太多批判的腦筋。寫規劃報告就不用我來說啦,看看舊案,抄抄寫寫模仿一下就差不多了。
問:城鄉所的論文比如說寫一個對政策的批判,寫到最後通常會要提出一個對政策的alternative,如果沒有寫算不算完整?
何:這個文章只寫了政策的批判而沒有提出另外的可能,應該會讓人覺得沒做完工作似的。其實很多人很會批判,左批又批,反正都是人家沒看到這個沒看到那個,有這個假設,有那個利益。問題是,批完了,政策還是在那裡,就算你指出了其中的問題所在,官僚們也想不出要做什麼補救,也不知道可以怎樣改弦更張。所以說,要批判政策,可能同時還得想可以提怎樣的改變方式,老實說,官僚都很賴皮的,你沒說怎麼做,他也想不出來,最後就不了了之。但是要是你先想出來一些可能的其他路徑,懶惰的官僚還真的就有可能會想想有多少可以採納,畢竟,被你罵了而不做事,也不好看,做一點點從善如流,他也不費事。所以說,搞政策批判,如果真的希望官僚能做點什麼,那你就得多想些可能性,要是還能把這個可能性擴展出來,讓它和一些具體的本地抗爭串連在一起,那就是最完美的了。
謝謝你們,非常抱歉沒有很多時間來具體幫助你們個人的論文。我這樣抽象的講,大概只能講到一些大的觀念,在上面漂浮,或許只能讓你得到一點小小的安全感,至少你聽過了演講,知道接下去要怎麼搞。寫論文是個長而痛苦但是蛻變很大的過程,希望你們都能好好利用,好好練習。